二十四(第2/2页)

米海尔背朝窗子坐下。他叉开双腿,双肘放在桌上,试图摆出一副官员的架势。“请坐,夫人,请坐。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

恰逢此时,门开了。玛蒂尔德用托盘端了两杯咖啡进来。她很可能听见了米海尔刚才所说的话。丈夫窘迫地说道:

“介绍一下。这位是戈嫩太太,我妻子。”

玛蒂尔德出去了。米海尔请我原谅他,他得读几分钟的文章。我呷了口咖啡,望着他,因为我猜他要我这么做。他见我望着他,满意地微笑着。取悦别人是件多么容易的事呀!

几分钟后,米海尔站起身。我也站起来。他为这小小的耽搁道歉:“像他们所说的,我得把文章整理一下。现在我们去实验室吧。我希望你会对此感兴趣。我将很乐意回答你的所有问题。”

丈夫自信而有礼貌地领我去看地质学实验室。我问这问那,使他有发言的机会。他一再问我是不是听累了,是不是烦了。这一次我小心翼翼,字斟句酌。我说:

“不,米海尔。我不累,也不烦。我想多看点东西。我喜欢听你解释。你知道怎样清楚准确地解释烦琐复杂的问题。你所讲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的新奇而有趣。”

我说此话时,米海尔握着我的手,就像我们从阿塔拉咖啡馆走入雨夜时一样。

像许多文科学生一样,我一向认为每个学科命题都是相关语词与观点的组合。现在我了解到,米海尔和他的朋友并不仅仅和文字打交道,而且还在寻找地下的宝藏:水,油,盐,矿物质,建筑材料,工业原料,乃至用于制作女人珠宝的宝石。

走出实验室时,我说:

“我希望能够让你相信,我在家说‘干巴巴’一词时,并没有丝毫诋毁之意。你要是请我听你的课,我会很自豪地坐在教室后面。”

不止于此。我期望和他一起回家,抚摸他的头发。我绞尽脑汁寻找热情的赞美之词,把一缕微光、一丝满足带回他的眼中。

我在倒数第二排找到一个空位子。丈夫双肘倚在讲桌上。他身材瘦削,姿势随意。不时转身用教鞭指着课前画在黑板上的图表。黑板上的线条准确纤细。我想到他衣服内的身体。一年级的学生埋头做着笔记。有一次,一个学生举手提问。米海尔凝视了学生片刻,好像在琢磨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而后再作回答。解答时,他让人觉得这个学生的问题极其重要。他冷静得体。即使他讲话时稍停片刻,在我看来也并不是他有些慌乱,而是出于内在责任感正在谨慎地选择词语。我猛然想起五年前的2月在塔拉桑塔看到的地质学教授。他也用教鞭表明教学片中的重要部分。说话缓慢,嗓音洪亮。丈夫的声音也很悦耳。早晨,他站在浴室刮脸时,想到我还在睡觉,便会小声哼几句。现在,给学生讲课,米海尔会在每个句子中选择一个词放慢速度,拖长语调,好像只给他最聪明的学生低声暗示。在幻灯机的灯光下,塔拉桑塔老教授的脸、手臂和教鞭曾让我想起儿时爱读的《白鲸》或儒勒·凡尔纳作品中的木版画。我无法忘记这些。当米海尔变成塔拉桑塔的老教授那副模样时,我将在哪里?我会是什么样子?

课后,我们一起在学校食堂吃午饭。

“请认识一下戈嫩太太,我妻子。”当熟人碰巧从身边经过时,米海尔就会骄傲地说,那模样就像孩子将大名鼎鼎的父亲介绍给校长。

我们喝着咖啡。米海尔给我点了一杯土耳其咖啡,他自己则喜欢牛奶加少许咖啡。

然后,米海尔点着烟斗。“我根本不信你在我课上会发现有趣的东西。没学生知道我妻子在场,可我还是非常激动。事实上,激动得有两次差点接不上话茬儿。因为我当时在想你,看你,忘了在讲什么。遗憾的是,我不是在讲文学或诗歌。我一心想让你感兴趣,不愿让这个枯燥无味的话题惹你厌烦。”

米海尔刚开始撰写博士论文。他说,他期待有朝一日老父能在每周一次的信上写道:戈嫩博士和夫人收。当然,这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愿望,但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无疑都珍藏着某些普通的愿望。然而,博士论文岂能一挥而就?他研究的是个非常复杂的课题。

丈夫说“复杂的课题”时,脸部突然抽搐了一下。那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了他嘴角新近出现的细小皱纹在未来时期的扩展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