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大约就在此时,我们的夜晚也有所变化。米海尔通过小心翼翼的推拿,让我觉得身体舒服。他的手指自信而富有经验。只有当我被迫呻吟之后他才罢休。他学会了把双唇放在我后颈穴位上使劲往下压。米海尔用耐心和刺激感官的方式从我这儿得到了呻吟。他那温暖结实的手掌,从后背到后颈,到发梢,而后再沿相反的方向返回。借着透进百叶窗稀疏的街灯光,米海尔看到,我脸上的表情酷似忍受着剧烈的痛苦。因需要聚精会神,我总是紧闭双目。我知道,米海尔并没有合眼,因为他需要凝神,保持清醒的头脑。现在,他清醒而认真地按摩。手指的每个动作都能给我带来快感。黎明醒来时,我再次需要他。疯狂的幻觉不期而至。皮下隐士将我带进施耐勒丛林,咬噬我的肩膀,大喊大叫。麦括尔巴鲁赫西面新工厂的一个疯工人把我抓住,轻轻把我夹在他满是油污的怀中,冲进山里。还有黑乎乎的人们。他们的手臂柔软而结实,青铜色的大腿毛茸茸的。他们不苟言笑。

或许是耶路撒冷爆发了战争,我身穿薄薄的睡衣冲出家门,在漆黑狭窄的路上猛跑。强光突然照到松柏上:我的儿子不见了。不苟言笑的陌生人在山谷中寻找他的下落。纤夫,警官,周围村子里疲倦的志愿者。他们目光中流露出同情,但他们又是那么忙碌。他们礼貌而强硬地要我别着急。机会还好。一旦天黑下来,人们就得付出双倍的努力。我在埃塞俄比亚街幽暗的小弄里徘徊。在人行道上满是死猫的大街上叫着“亚伊尔”、“亚伊尔”。院子里走出一位老教授,他曾经教过我希伯来文学。他身穿破旧的制服,笑容倦怠,颇有礼貌地对我说:“年轻的女士,你太幼稚了,所以你会允许我把你请进来。”那个搂住我丈夫的腰身、身穿绿衣服招摇过市的陌生姑娘是谁?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我成了隐形人。丈夫说:“快乐的感伤,忧郁的感伤。他们想在阿什多德修建一个很深的深水港。”

秋天,树木在大地上的根扎得并不牢固,犹疑不定地左摇右摆。十分讨厌。在高高的阳台上,我看到了尼摩船长。他脸色苍白,目光炯炯。黑胡子剪得短短的。我知道这是我的过错,由于我的过错他们耽搁了航海。时光荏苒。我为自己感到羞愧。船长,不要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六七岁时,有一天坐在雅法路父亲开的店里,诗人沙乌尔·车尔尼霍夫斯基[29]来买台灯。诗人笑着问我父亲,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卖不卖。他两只粗壮的胳膊忽地把我举了起来,用银须扎着我的脸颊,一脸强烈的暖香从他身上飘出。他脸上露出调皮的微笑,颇似试图向成年人挑衅的精神气十足的孩子。他走后,父亲激动不已。“我们大诗人的言谈举止简直就像个普通顾客。但诗人的确意味着什么。”父亲若有所思地说,“当他用胳膊举起汉娜时,笑得那么开心。”我没有忘记。1954年的初冬,我梦见了诗人,梦见了但泽城。梦见了一场规模宏大的游行。

米海尔开始集邮。按他的说法,集邮是为了孩子。但时至今日,亚伊尔未曾表现出对邮票有任何兴趣。晚饭时分,米海尔给我看一枚但泽邮票。这枚邮票怎么到了他手里?那天早晨他在索来尔街买一本旧书,书名叫作《深水湖地震》。他正是在书中发现了这枚珍贵的邮票。米海尔试图向我解释收藏已灭绝国家的邮票的意义:拉脱维亚,立陶宛,爱沙尼亚,自由的但泽,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波希米亚,摩拉维亚,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我爱上了米海尔说出的这些名字。

这枚宝贵的邮票看上去并不动人:色调暗淡,上面画有王冠和十字架,用哥特体写着“弗里尔-斯塔特”。邮票上没有描绘自然风光。我怎么能够想象得出这座城市的模样呢?是宽阔的街道还是高墙建筑?是像海法那样伸向港湾的陡峭山坡,还是一块同茫茫沼泽接壤的平地?是一座松林环抱的塔城,还是一切都建得方方正正的金融工业城市?邮票上没有说明。

我问米海尔,但泽是座什么样的城市。

米海尔报以微笑,好像我只期待他用微笑来回答我。

我又问了一遍。

因为这是问第二遍,他不得不承认对我所提的问题感到震惊:“你究竟为什么想知道但泽是什么样子?为什么指望我也知道?晚饭后我给你查《希伯来大百科全书》。不,查不到的,因为现在还没有出到D。跟你说,你要是热衷有朝一日到国外旅行的话,那么我建议你减少消费,别把刚买了几个星期的新衣服扔掉。住棚节期间我们在玛阿延·斯图伯商店买的那条灰裙子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