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我的丈夫米海尔·戈嫩将他在科学期刊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献给了我。文章题目叫《帕伦荒原中沟壑的剥蚀过程》。这也是米海尔博士论文的题目。献词写着:

“作者谨将此文献给理解他的妻子汉娜。”

我读着文章,向米海尔祝贺:我喜欢他在文章中不用形容词与副词,而是集中使用名词与动词;用简单句而不是用复合句表达思想。我喜欢这种实实在在的干巴巴的风格。

米海尔紧紧抓住“干巴巴”一词。就像大多数对语言文学不感兴趣的人、对用词与饮水呼吸不加区分的人一样。米海尔认为我在说反话。他说他很抱歉,他不懂诗,无法写诗献给我,只好写了这篇干巴巴的论文。各尽其能嘛。“我知道——这句话很俗气。”

“米海尔,你是否想到我不会为献词而感激你,或者说我并不欣赏这篇文章?”

“嗯,我并不怪你。我的文章是给地质学家以及相关领域的人士撰写的。地质学又不是历史。不了解基本的地质学知识照样能做有文化、有修养的人。”

米海尔的话刺伤了我,因为我是在设法分享他首次发表论文的快乐,并非有意在冒犯他。

“你能简单解释一下什么是地貌学吗?”

米海尔一边思考,一边伸手从桌上拿起眼镜看着,脸上浮现出不易察觉的笑意。接着,他放下眼镜。

“好吧,我愿意向你解释,只要你真想知道,而不是为了取悦于我。

“不,别把毛线活放下。我很高兴能在你编织毛衣时与你面对面坐着说话。我喜欢看你放松的样子,你不必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注意听。我们又不是在审问。地貌学是介于地质学与地理学之间的边缘科学,研究地表特征形成的过程。许多人误认为地球是几百万年前一次性形成的。事实上,地表本身永远处在形成过程之中。如果使用‘创造’这一通俗概念,我们可以说地球永远处在创造过程中。即使我坐在这儿谈话时也是如此。不同乃至相反的因素共同塑造和改变着地表,以及我们感觉不到的地下构造。有些因素属地质性的,从地球中心炽烈的核分子运动及其不平常的逐渐冷却过程中产生出来。另外一些因素属大气性的,诸如风、洪水、有固定周期模式的冷暖交替。某些物理因素也对地貌形成有影响。大概就是因为简单,这一简单的事实常被科学家们所忽视。物理因素十分明显,即使最有名的专家也往往不太重视它们,比如重力和太阳的作用。对于那些源于简单自然法则的现象,人们也提出过好多种复杂而又详尽的解释。

“除地理、大气、物理因素外,还必须考虑到某些化学概念。例如溶解与融合。可以这么说:地貌学是各种理科学科的交汇点。其实,这种探讨早在古希腊神话中已露端倪,古希腊神话似乎认为世界起源于一种永恒的冲突。这一看法已为现代科学所接受,但现代科学却没有努力去解释各种因素的证据。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思考的问题比古代神话的范围要窄得多。我们只关心‘怎么样’,而不是‘为什么’。现代的一些科学家有时抵挡不住诱惑,他们试图找到一个包罗万象的解释。尤其是俄国学派,就他们目前的出版物来看,有时甚至借用人文科学的概念。任何科学家都面临这样一种诱惑:让比喻冲昏了头脑,产生了比喻可以代替现代科学阐释的错觉。我努力避免这些流行于某些派别中的惹人注目的词语。我只用‘吸引力’、‘排斥’、‘节奏’等模糊的词语。科学描述与童话之间有一条并不十分清晰的界限。比人们通常所认为的还要模糊。我竭力避免逾越这条界限。我的文章给人一种干巴巴的印象,其原因大概也就在此。”

我说:

“米海尔,我应该澄清一种误会。我在使用‘干巴巴’一词时,是把它当成溢美之词的。”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尽管我已经觉察到我们所说的‘干巴巴’不是一回事。我二人如此不同。如果哪天你肯赏我几个小时,我将很乐意带你看看我的实验室,听听我的课,那么我的解释就会更简单明了,或许还能减少点‘干巴巴’的味道。”

“明天吧。”我说,脸上竭力摆出自己最可爱、最甜美的微笑。

米海尔非常高兴。

第二天,我们把亚伊尔送到幼儿园,并给撒拉·杰尔丁留了一个条儿,说有急事请一天假。

米海尔和我乘公共汽车来到地质学实验室。到那儿后,他让勤杂女工备好两杯咖啡端到办公室来。

“今天请准备两杯。”米海尔高兴地说,又急急地补上一句,“介绍一下,玛蒂尔德,这位是戈嫩太太,我妻子。”

接着,我们去三楼米海尔的办公室。这是长廊尽头的一个小号子间,用胶合板隔开。屋里有张桌子,是从英国政府的某个部门搬来的。两把椅子。空书架,书架上面有只权作花瓶的贝壳盒。桌子玻璃板下压着一张我在婚礼那天的照片、亚伊尔在普珥节时的化装照、从彩色杂志上剪下来的一对白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