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第2/2页)

有关但泽的情况我从米海尔那里什么也没有问到。晚饭后,我们擦拭碗碟。我取笑米海尔,说他不过是装着为孩子集邮,其实是他自己具有一种孩子气的集邮愿望。我想通过争吵战胜对方。

他连这点满足都不肯给我。他不轻易上火。并不制止我一连串的挑衅,因为别人说话时插嘴是不对的。他仔仔细细地继续擦拭手中的瓷盘。踮起脚尖把洗干净的盘子放回洗涤槽上方的壁橱内。接着,他头也不回地对我说,我所说的话没什么新鲜的。不懂心理学的人也知道,成人偶尔也喜欢玩一玩。他为儿子集邮同我从画报上给儿子剪纸人如出一辙,孩子本人对此都不感兴趣。这样一来,我取笑米海尔感情的把戏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们把盘子放好后,米海尔坐在扶手椅里听新闻。我坐在他身边默不作声。我们剥水果。互相递送。米海尔说:

“这个月的电费很贵。”

我说:

“现在东西都涨价了。牛奶价格也涨了。”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但泽。

我是女王。我从城堡的塔顶凝视着整座城市。老百姓聚集在塔下。我展开双臂欢迎他们,姿势很像塔拉桑塔修道院顶上的圣母铜像。

我看到房顶上的浓云一片漆黑。天空东南部暗了下来,整座城市阴沉沉的。乌云从北方涌来。暴风雨就要来了。顺着山坡。能够辨出海港起重机的硕大轮廓以及黑乎乎的脚手架。起重机头的红色信号灯闪闪发光。天色愈加灰沉。轮船起航的笛声响起来。南面传来火车的吼叫,却看不到火车。针叶丛密布的公园尽收眼底。公园中央是一个狭长的湖。湖中心有座很小的长岛,岛上耸立着女王塑像。那是我的塑像。

轮船流出的黑油污染了港湾海水。街灯闪亮,凄清的灯光笼罩着我的城市,与云、雾、烟交织在一起。像一层黑色晕圈在郊区的天空中聚拢。

操场上响起喧嚣声。我,城中女王,站在城堡顶上,需要对等候在广场上的百姓讲话。得说我宽恕他们,我爱他们,长期以来我一直重病在身。我说不出话来。我现在尚未康复。我任命的宫廷大臣、诗人扫罗站在我左侧,用一种我不太理解的温存语调对百姓说话。人群欢呼着。突然,欢呼声中掺杂进隐隐约约的愤懑声。诗人说出四个节奏铿锵的词,这是用另一种语言说出的口号,要么就是格言,人群中爆发出富有感染力的笑声。一个女人开始叫喊。一个小孩爬到柱子上做鬼脸。一个披斗篷的男人恶毒地骂了一声。吵嚷声淹没了一切。接着,诗人把一件暖烘烘的大衣披在我身上。我用指尖触摸着他纤细的银发。这一动作在人群中引起剧烈骚动,他们爆发出一片混乱的喧哗。这是爱抑或恨的宣泄。

飞机在城市上空盘旋。我命它闪烁红绿两色的光。片刻之间,飞机似乎飞翔在群星中,后面拖了一条尾巴。一支部队聚集在锡安广场。为向女王庆祝,男人们唱起了欢快的赞美诗。我乘着四匹飞马驾驭的马车,穿过一条又一条大街。一只手疲倦地向我的百姓抛致飞吻。成千上万的臣民拥进盖乌拉街、马哈耐耶胡达街、乌西什金街、凯里姆克亚米特街。人人都手举彩旗和鲜花。这是一次游行。我倚在两个保镖身上。他们很有节制,人长得黝黑,举止文雅。我很疲倦。臣民们抛出菊花花环。菊花是我最喜欢的花。那是一个节日。在塔拉桑塔修道院,米海尔伸出胳膊把我从四轮马车上搀下来。他和平时一样镇定自若。女王知道,这是一个决定性时刻。她得保持庄严。矮个儿图书管理员出现了,他头戴黑色小帽,举止谦卑。那是米海尔的父亲耶海兹克尔。“尊敬的陛下,”司仪谦卑地鞠了一躬,“请求您至高无上的恩准。”在谦卑的背后,我似乎意识到某种模模糊糊的轻蔑。我讨厌老撒拉·杰尔丁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她无权站在平台上取笑我。我站在图书馆的地下室。半明半暗之中可瞧见瘦女人们的身影。瘦女人们淫荡地叉开双腿,倚在书架间的狭窄空当里。地板上尽是淤泥。瘦女人们很相像。头发染过了,猥亵地袒露着胸脯。她们不苟言笑,也不对我施礼,脸上露出僵硬的困苦神情。她们长得很粗糙。这些仇视我的女人们要摸我,但未能摸到。伸出手指威胁我。她们是船上那些放荡的女人,大声嘲弄我,打着饱嗝,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身上散发出一股腥臭。“我是但泽女王!”我想大叫,但声音却小得可怜。我也是那样的女人。我脑子里闪现出这样一个念头。“她们都是但泽女王。”记得我该赶紧去接待一个要探讨特权问题的民商代表团。我不知道什么是特权。我累了。我是这些难对付的女人中的一员。从雾中,从遥远的码头上,传来轮船的哞哞叫声,酷似屠宰场发出的声音。我是图书馆地下室的囚徒。湿地板上的丑女人递给我一块抹布。我没忘记有艘“龙”号英国逐驱舰,它认识我,能从旁人中将我挑出,它将拯救我的生命。但是,一直要等到新冰川期大海才会回到自由城的怀抱。到那时,“龙”号已经远去,远去,夜以继日地在莫桑比克海岸巡逻。没有船能够到达这座已经废弃了的城市。我迷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