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邻居们多是正统派犹太教教徒,孩子很多。亚伊尔四岁时经常问一些让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我把他送去问他爸爸。米海尔对我说话时好像我是个很难管教的小女孩,但对儿子说话却像大人对大人。说话声传到厨房。他们从不打断对方。米海尔教孩子在结束谈话之际要说“我的话完了”。他自己回答问题后,有时也用这句话。丈夫用这种方式是在教给孩子懂得,人应该互不侵犯。

比如,亚伊尔会问为什么人们想法不一样。米海尔会回答说:“人与人不同。”亚伊尔又问:“为什么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大人或小孩?”米海尔承认他自己也不知道。孩子会停顿片刻,仔细思考一下,或许会说:

“我觉得妈妈什么都知道,因为妈妈从没说过她不知道。她说,她知道,只是很难对我解释。我认为,如果你不知道怎么解释,又怎么能够说你知道呢?我的话完了。”

米海尔大概会露出呆板的微笑,试图向我们的儿子讲解思考与表达的区别。

每每听到这些话我便禁不住想起先父。先父是个处处留心的人,总是认真咀嚼他所听到的一切,甚至包括孩子的话,从中寻找他不知道的真理,哪怕是真理的蛛丝马迹也好。他必须终生拜倒在真理的门槛之下。

亚伊尔四五岁时已长成一个身强力壮、沉默寡言的孩子。有时则奇妙地表现出对暴力的热衷。或许是由于他发现邻居家的孩子是那么怯懦的缘故。那副懒洋洋的架势甚至会把大孩子唬住。有时,他让其他孩子的父母打得青一道紫一道地回到家,一般也不告诉我们是谁打的。米海尔要是追问,他的回答经常是:

“是我自找的,是我先动的手。我先打架,他们还击。我的话完了。”

“你为什么先动手打人?”

“他们招我了。”

“怎么招你了?”

“他们所做的一切。”

“他们做什么了?”

“不言不语。不说话。不做事。”

“什么事?”

“事就是事。”

我发现儿子身上有股阴郁的蛮横。贪吃。酷爱物体、电动器械、钟以及长时间沉默。好像沉浸在某种复杂的精神旅程中。

米海尔从未动手打过孩子,这一方面是出于他的行为准则,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自己被教育得很好,从未挨过打。但我不敢这样说自己。每次亚伊尔鼻青脸肿地回到家我都得揍他。也不管他灰眼睛中那副冷静的神情,只一个劲儿地打他,直到我气喘吁吁、他喉咙哽咽方才罢休。他的意志力如此坚强,有时让我不寒而栗。当他的骄傲最终被摧毁时,他会发出奇怪的呜咽,像是模仿一个哭泣的孩子。

我们上面三楼,约拉姆·凯姆尼扎家对面,住着一对没有子女的老夫妇。他们姓格里克。男人是个虔诚的小裁缝,女人患有歇斯底里病。夜里,我会让幼兽般低沉的啜泣声吵醒。黎明前夕会传来尖叫声,接着便是一刹那的停顿,好像水底换气。我会穿着睡衣,跳下床,跑到孩子屋里。有时我会想到这是亚伊尔在尖叫,孩子一定有什么不测了。

我仇恨黑暗。

麦括尔巴鲁赫区的建筑由铁、石组建而成。楼梯上的铁扶手与古老房子的外墙相连。脏兮兮的铁门上刻着营造日期、捐赠者及其父母的姓名。坍塌的篱笆歪歪扭扭僵在那儿。生锈的百叶窗仅有一片合叶还连着,好像随时可以折到街上去。我们家附近剥蚀了的灰泥墙上漆着红字:“朱迪亚在血与火中倒下去,朱迪亚将在血与火中站起来。”我并非喜欢这标语的意思,而是喜欢它的对仗。对于这种严格的工巧我不能作出解释,但是在夜晚,它也会展现在我眼前。街灯将窗影映在对面墙上,一切似乎都是双层的。

起风时,风将人们架在阳台顶上的瓦楞铁吹得咣当直响。这声音加重了不断重现的绝望。在黑夜尽头,它们静静地融为一体。裸露着腰身,打着赤脚,轻飘飘地,它们在外面滑动。瘦骨嶙峋的拳头捶打着瓦楞铁,因为它们接到命令要把狗逼疯。黎明时分,狗吠已变成混乱的哀号。双胞胎在外面蹿来蹿去。我能够感觉到,能够听见他们脚掌的啪啪声。他们默不作声地互相嘲笑。一个踩住另一个肩膀,顺着院子里那棵无花果树朝我爬过来。抓住一根树枝,轻轻拍打着百叶窗。劲儿不大。很轻。有一次只听见指甲划过窗户的声音。另一次又听见他们将松子扔进来。他们奉命前来叫醒我。有人想象我已入睡。我在年轻时浑身充满着爱的力量,而今那爱的力量正在死去。我不想死。

这些年,我不断问自己同一个问题,即婚礼三周前我们从惕拉特伊阿尔步行返回时出现在我脑海里的那个问题。你在这个人身上发现了什么?你了解他什么?要是你在塔拉桑塔摔倒时,另外一个人抓住你又会怎么样?这是命中注定的吗?要么就是无法识别的天意?不然,婚礼两天前塔诺波拉太太所说的话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