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第2/3页)

丈夫心里怎么想,我不愿劳神去猜。他脸上露出满足感,好像他的愿望得到了满足,此刻正茫然地站在那儿等候一辆公共汽车。在他愉快地游完动物园后,这辆公共汽车将会把他送回家,然后他吃饭、更衣、睡觉。在小学,旅行结束之际,我们总习惯性地把自己的感觉总结为:虽然很累,但很愉快。这的确是米海尔多数日子里的表情。

米海尔早晨要倒车去大学上课。父亲当作结婚礼物送他的那只公文包已经磨坏,成为他多年来简朴作风的标志。公文包是用某种合成革做的。米海尔不让我给他买新的:他从心底里对这只公文包充满感情。

时间用那双修长而坚实的手指将无生命物体磨损。一切均任其支配。

包中放着米海尔的讲课笔记,他的笔记不用阿拉伯字母而用罗马字母排列顺序。无论春秋冬夏,包里总放着我母亲为他编织的那条白围巾和治疗胃灼热的药片。近来,米海尔患有轻微的胃灼热,尤其是午饭之前反应明显。

冬天,丈夫穿一件蓝灰色雨衣,这颜色倒是与他的眼睛很般配。帽子上戴一个塑料罩。夏天,他身穿一件宽松的网眼衫,不系领带。透过衣服,可见他半隐半现的上身:瘦削而毛茸茸的。头发依旧剪得很短,看上去像个运动员或军官。米海尔是否期望做个运动员或军官呢?想了解另一个人该有多难,即使你处处留心,即使你从不健忘。

平日下午,我们一般说话不多。请递给我。接着。快点儿。别弄乱了。亚伊尔哪儿去了?晚饭准备好了吗?请把大厅的灯打开。

晚上九点钟的新闻过后,我们面对面坐在扶手椅里剥水果吃。赫鲁晓夫将会战胜哥穆尔卡。艾森豪威尔没那么大胆量。政府真的打算保留吗?伊拉克国王是受年轻官员们操纵的傀儡。时下大选不会有什么重大变化。

然后,米海尔就坐在写字台前,戴上眼镜。我轻轻打开收音机听音乐。不是听音乐会,而是听远方外国电台里播放的舞曲。十一点钟我上床睡觉。水管从墙壁上穿过。汩汩的流水声。咳嗽声。风声。

每逢星期二,米海尔惯于在回家的路上穿过市中心,到卡哈那代理公司预订两张电影票。晚上八点我们开始穿着打扮。八点一刻离开家。我们出去看电影时,脸色苍白的约拉姆·凯姆尼扎照顾亚伊尔。作为回报,我帮他准备希伯来文学考试。学生时代学习的东西我至今还没有全忘,这要归功于他。我们坐在一起读阿哈德·哈阿姆[28]的文章,比较祭司与先知、肉体与精神、奴隶制与自由。将所有想法对称地排列起来。我喜欢这种方式。约拉姆也一样,认为先知、自由、精神召唤我们摆脱奴隶制与肉体的束缚。一旦我喜欢他创作的某首诗,约拉姆眼里便闪烁着晶莹的光芒。约拉姆作诗时常有浓厚的感情,所选用的并非日常生活中的词汇和短语。有一次我问约拉姆,诗中“禁欲的爱”这一短语意义何在。约拉姆解释说,人类生活中,有的爱似乎没有引起快感。我重复很久以前从丈夫那儿听到的说法作答:当人们心满意足并无所事事之际,感情则像恶性肿瘤一样蔓延起来。约拉姆说:

“戈嫩太太。”他的调门儿突然增高,最后一个音节好像是喊出来的,因为他正处在难以控制声音的年龄段。

每次米海尔回家又恰巧看到我和约拉姆坐在一起时,小男孩便会显得局促不安。他佝偻着背,用一种极不舒服的方式盯着地板,好像他把什么东西洒到了地毯上,要么就是碰倒了一个花瓶。约拉姆·凯姆尼扎将上完中学,升入大学,在耶路撒冷教《旧约》或希伯来文。每逢新年会寄给我们一张漂亮的贺卡,我们再回赠他一张。时光将会静止不动,这一庞大透明的存在物对约拉姆和我都充满敌意,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1954年秋的一天,米海尔回家时带回一只灰白小猫。他是在大卫耶林街正统派犹太教女子学校墙下发现它的。

“它很可爱是吧?摸一摸。你瞧它伸出小爪子在吓唬我们,好像它是只花豹,至少是只黑豹。亚伊尔的动物书哪儿去了?请把书拿来,孩子他妈,我们给亚伊尔看看猫和花豹为什么是一对堂兄弟。”

当丈夫抓住儿子的小手去摸猫时,我发现儿子因为害怕而嘴角抽搐,好像猫很脆弱,不然就是捅猫实在太危险。

“妈妈,你瞧,它正看着我呢。它想要干什么?”

“儿子,它想吃东西。睡觉去吧。亚伊尔,给它在厨房找块睡觉的地方。不,真笨,猫用不着地毯。”

“为什么?”

“因为它们不像人。它们不一样。”

“为什么它们不一样?”

“这是它们的造化。我给你解释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