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6页)
在半梦半醒之中,约拿单试图在脑海中拼凑那个正在前方等待他的荒凉的魔幻世界:那嵌入岩壁的陡峭石级,高出古城约两百米、通往埃德尔圣地的云梯,圣地墙壁上的美杜莎头像,以及通上祭祀山的其他云梯。祭祀山上有一个池塘,用来盛祭祀品的鲜血。在池塘两侧,各有一根刻成男性生殖器形状的独石巨柱直耸云端,它们所代表的那种祭神膜拜仪式已经绝迹,只有这一点遗痕残存了下来。据这本小册子讲,所有胆敢爬上山顶、俯视山下废墟的人都会感到毛骨悚然。在一堆堆碎石瓦砾之中,到佩特拉来的人时常会碰到人的腿骨、骷髅,甚至是整架尸骨。这些骨头光滑、完美,阳光将它们晒白,而干燥、炎热的气候又使它们得以保留至今。恣意蔓延的夹竹桃甚至长满了佩特拉那些废弃的通道。蜥蜴在荒芜的地面上孤零零地爬行。豺狼对着夜幕哀嗥。
曾几何时,这条峡谷里洋溢着没药和乳香的浓香;男女祭司高声吟唱着圣歌;平民纵欲狂欢,宗教祭祀与之相伴进行;果园、葡萄园、花园、葡萄压榨机和打谷场遍布城市周围;沙漠诸神同丰饶之神、酒神和太阳神阿波罗同住一方、和睦相处。直到最后,一切都被摧毁。古代的神灵荡然无存;凡人变成了干骨;一位暴怒不已的耶和华像往常一样发出了最后的尖笑。谁从以东来,穿着来自鲍斯拉的红袍?那是燃烧树丛之神,是焚烧荒原之神,他来这里播撒死亡。
一千四百年以来,没有任何一本已知文件提到过废城佩特拉。只是到了近期,才有一些胆大妄为的探险家试着穿过敌对国的边境来到了这里。为数不多的人安全生还,大约有十人在那次尝试中丧生。阿塔拉的贝都因人以嗜杀成性而臭名远扬。
他打点行装离开。约拿单高声呼喊,他突然感到一阵似痴如醉的狂喜。他把小册子插进背包,又卷起地图,塞到夹克里。已经快到中午了。他特别想抽支烟。噢,不行,你不能抽!你已经彻底戒了。
他拆开步枪,花了很长时间用枪管杆和一块法兰绒布条彻底地做了清洗。等到枪一装好,他便仰面躺下,头枕着背包,枪靠在胸前,尽力去回味昨晚留在腰间的那种兴奋的感觉。他打了个哈欠,又美美地伸了个懒腰。小册子中的只言片语像片片云彩一样掠过脑海:鬼,毛骨悚然,豺狼,骷髅。我一定得去瞧瞧。我们一回来就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了。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苍蝇在他脸上爬来爬去,而他却梦到战斗的那晚他被一梭子子弹打死,或是被一柄弯刀从肩胛骨中插入刺死。他孤孤单单地倒在空旷的敌国领土上,面朝着黑色的泥沙,血液像从体内清洗出的毒汁一样浸湿了地上的灰尘。这样的死亡一点都不可怕。这样死去,也许他至少还可以获得一份绝对的安宁。小时候,当他得了病,缩在母亲的被窝里,躺在父母床上冰冷的被单上,躲到紧闭的百叶窗下昏暗的光线之中时,他曾体会过那种感觉。约拿单渴望得到像这样温柔、毫无痛苦的死亡,把他变成沙漠石山上的另一块岩石,不给他留下任何渴求、寒冷或乏味的感觉,让他永远得到安宁。
此时此刻,任何一个看到约拿单的人,都可以在他脸上的那层灰尘下面,从他乱蓬蓬的胡子和肮脏散乱的头发中间,轻而易举地看出他八岁时那张曾经稚嫩的面孔,看到那个总是睡眼朦胧、带着几分抑郁的男孩,仿佛大人们向他许下了什么诺言,这个诺言肯定会实现,却仍然没有实现,因而,即使在酣睡时,他脸上那种受伤害的表情也没有被抹去。那个现在正俯身看着约拿单的人便恰恰是这种感觉。他用淡蓝色的眼睛专注地审视着约拿单,然后又把目光缓缓地移向那堆装备以及系在背包上的睡袋和年轻人胸前搂着的步枪。他的脸上绽出了疲惫、怜悯的笑容。他用长长的手指尖戳了戳睡得正香的约拿单。
“嘿,你这个chudak[24],你在这儿待下去会脱水的。走吧,让我们给你安排一张阔气点儿的床。有四根帷柱的,像国王的床一样。还有紫色的宫廷床单,黄麻料子,带花边的。”
约拿单吓了一跳。他瞪大双眼,像猫一样敏捷地做了个后滚翻,双手抓起枪,做好了战斗准备。
“太棒了!”那位老汉笑道,“太棒了!反应迅速极了!太精彩了!不过,别害怕,你面对的是一个朋友,不是敌人。你或许有顶帽子吧?马上把它戴上,塔拉利姆。”
“什么?”
“塔拉利姆。亚历山大。或者萨沙。我是不是把你从噩梦中惊醒了?来吧,我的malenki[25],我们离开这儿。你开始睡觉的时候,这儿也许还有些阴凉,不过,现在这儿可像个大火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