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夜幕降临了。沙漠上刮起温和的北风,吹起阵阵咸咸的尘土。第一颗星星已挂上天空,但山岭线上仍徘徊着些微光亮。从远处飘来烟尘的气味,把约拿单的鼻子搞得痒痒的,但不一会儿烟味又消失了。约拿单站在堤岸的苇草边上,弓着腰背着他的背包,似乎在等待着与谁会合。他撒了一泡很长的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想到自己已经将近四十个小时没有抽烟了,他就感到非常自豪。他给步枪装上一个弹夹,又把剩下的两个弹夹塞进裤兜。他欣喜若狂,因为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孑然一身,远离其他的人。突然间,就连艾因哈斯卜也变成了一个嘈杂、令人厌烦、充满了繁重工作的地方。不过,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那个多嘴的老头也已成为过去。这一切都过去了,他不停地对自己说着,就好像这句话是一个口令。远方,在那些与东方天际相接的山脉上,微弱的亮光忽隐忽现。那是约旦人的前哨,还是贝都因人的营地?那是以东大地,是外约旦王国,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是敌人的家乡。

万籁俱寂。为了检验一下周围的安静程度,约拿单说了一声:“安静。”

乳状的烟尘在约拿单的脚下盘旋。微风暂歇。一辆小车从后面的马路开过,发动机的噪音把他的精神一下子调动起来。

“现在,我们行动吧。”

话音未落,他便迈开了双腿。他的步履是如此轻松,以至于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运动。尽管他背负着重荷,但他的动作仍很优雅。他那伞兵靴的靴底仿佛就是墨丘利[46]的凉鞋。一阵受人爱抚般的轻松感慢慢地流遍他的四肢,就连额上的汗滴也仿佛变成了一只只冰凉的小手,轻轻地触摸着他,让他觉得异常舒服。他脚下踏着的地面也似乎和大火过后形成的灰烬一样柔软。他几乎是被神力驱使着向东飞行,没有思维,没有渴望,欣喜若狂。他强健有力的肌肉在欢唱,带着他前行,让他在风中飘荡。

是谁在呼唤我?我来了。我不是一直在说我会来的吗?我会去另外一个国度?会到一个神秘的大城市?去学习,工作,结识迷人的女子,坐在闪光的控制台后面?但是又有谁需要迷人的女子和控制台呢?我已拥有了我的自由。我已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我才不在乎那些呢。让那些贝都因人现在就朝我袭击吧。我不在乎,我要用我的自动步枪,把他们全部杀光。嗒——嗒——嗒——嗒。

阿扎赖亚曾经讲过一个老师的脑袋被子弹打开了花的故事,那不完全是真的。阿扎赖亚自己的身世也不是真实的。他那些年的生活、家园,还有米夏尔和那个疯老头子全都不是真实的。唯一真实的是我的新生活。我现在应该做的是面朝东方,自定步调,与寂静为伴,在黑暗中独自前行,并在高山之巅选择自己的方向。

一首爱国歌曲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萦绕。“噢,你还需要,还需要什么呢?难道是我们没有归还你们的土地吗?”这个问题他不知如何回答,但他却情不自禁地哼唱着这首曲子。“谷物满仓,人丁兴旺。”但这一切都已过去了。我已不再有家园了。在以东山脚下的干河上游,有一些牧民在流浪,而我现在也成了一个流浪汉。对于那些牧民来说,我早已死去,但对于我自己来说,我从来没有如此真实地生活过。不会再有人告诉我该做些什么了。如果他们还想试试,我就把他们打得浑身是洞。我一生下来就死了,就像丽蒙娜去年生的那个婴儿一样。那个海法的叙利亚妇科医生对丽蒙娜做了什么,我连问都没问过。对于死婴,他们会做些什么呢?把它们存放在山野之中的弃城里?放在石头砌成的藏身之所?放在死亡笼罩下的深谷之中?

丽蒙娜的埃弗莱特一定就在那儿。我的女儿?我是她的父亲?“父亲”,多么骇人的字眼。那是我吗?在那么多的孩子中间,我怎样才能认出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孩子呢?如果我大声叫她的名字——埃弗莱特!——她会跑过来拥抱我一下吗?

约拿单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稍稍松了松肩上的皮带。

丽蒙娜过去常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让我感觉婴儿的颤动,然后就盯着我看,好像我真的在意似的。我?一个父亲?埃弗莱特的父亲?而且还是另一个婴儿的父亲?后来她不是又流产过一次吗?真是疯了。

约拿单莫名其妙地觉得那个婴儿是在他自己的肚子里颤动。就在这时,他的靴底发出了一阵嘎吱声,显然是他踩到了砾石。我现在是在干河的河床上吗?不过,很快他的双脚就又踩到了无声的沙地之上。

月亮就要升起来了。几分钟前我穿过的那条干河一定是阿拉巴河谷。这就是说我已经到了边界。我已离开了以色列,进入了约旦王国。这里是凶残的游牧人的家园,我还是小心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