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966年3月6日,星期天,上午十点三十分。

今天我该从哪里写起呢?也许我该提一下,从昨晚到今早之间的某个时候,我的感冒完全好了。今天是我正式成为基布兹书记的第一天。可是,每当写道“我是格莱诺特基布兹书记”时,我总禁不住感到有些可笑。昨晚,在基布兹全体会议上,我几乎全票当选。尽管我没有出席,但我并非只是由于发高烧才没有披上外套、到达会场,没有简单明了地对他们说:同志们,真对不起,我已认真考虑过这件事,请求你们取消我的候选资格。我不是这个职位的适当人选。

不过,既然这个职位已经给了我,我将不得不尽我的微薄之力,坚持干到底。这会儿,哈瓦·利夫希茨正睡在这里——当然是在隔壁房间。医生给她服了镇静剂,所以我不得不照料她,就像我不得不照料整个基布兹一样。想想吧,一个女人正睡在我的床上,多奇怪呀!单是这么写出来就让我想要像个小学生一样偷偷地笑上一阵。某人会有想法的。当然,我会铺上一张草席,睡在这个房间。我已安排了我们的护士雷切尔·斯塔奇尼克睡在约里克家中。虽然约里克的心电图和血压令医生感到担忧,但他仍坚持不去医院。明天必须做出决定,是否要强行把他送到医院。必须做出决定?仔细斟酌一下这几个字眼,多么令人吃惊!不管怎么样,现在我说了算。明天,不论他愿意与否,我都要把他拖到医院。

事情的变化如此纷乱、棘手,更不必说其中的荒诞和离奇了。不过,就事实而言,大多数事情对我来说都显得很荒唐,没有什么事能让我欣喜若狂。我确信,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人无所不能。

如果我如实记下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或许能从中得到一些启示。我要尽可能做到直截了当。

周六晚上我服用了阿司匹林,所以今天凌晨三点半就大汗淋漓地醒过来。我的感冒已经好了,不过我仍感到有些头晕、乏力。那本格里芬的书掉在我身边的地毯上。借着台灯的灯光,我往书中夹了一张书签,把它放到床头柜上,然后披上博洛戈尼西织的旧毛衣和我的睡袍,打开电暖器,坐了一会儿,心想:就在这样一个冬日的早晨,当我正在穿裤子或者收拾床铺时,死神也许会向我袭来。就此事而言,也许此时此刻死神就会来临,在我还没来得及弄懂任何事情之前,我的生命便将终结。真遗憾啊!我们两个人吹了三十年的笛子,却没有真正经历过片刻的和谐,更别说达到心醉神迷的境界了;二十五年以来,我一直爱恋着佩,却从未向她做出丝毫暗示。现在我依然是独身一人,而她已有四个孙子、孙女。是啊,很可能就在这样一个早晨,我会倒在这里死去。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泡了杯茶,加了蜂蜜和柠檬,端着杯子来到东边的窗前,等待第一缕曙光的来临。在我体内,有什么东西不停地对我说:约拿单遇到了麻烦,但是并没受到伤害;丽蒙娜怀孕了,孩子的父亲可能是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是什么使我如此确信呢?不过,又有谁会在凌晨四点要求一个发自心灵深处的声音显示它的逻辑性呢?

在漆黑的远方,一头牛哞哞地叫着。窗外有什么东西在动,也许是蒂亚。它耐心地在木槿树丛和九重葛丛中嗅来嗅去,继而又钻进花园深处的杜鹃花棚,不见了影踪。我微微打了个寒战,所以就把电暖器移近了一些,然后又回到窗前。一阵灰蒙蒙的雨水流下窗格。足足十分钟,我的额头一直贴在窗子上。西面,一列货运火车隆隆驶过。基布兹远处传来雄鸡的啼叫。冬日黎明前,这片花园看起来那么凄凉。一摊摊泥水,湿漉漉的花园桌,扣放在桌上、四脚朝天的板凳,葡萄藤上飘落的厚叶,以及像中国画里描绘的在雾霭中滴水的松枝。可是没有一个生灵。

到六点或六点一刻,尽管天空仍然布满阴云,光线却变得明亮了一些。冰箱里有哈瓦给我留的酸奶,我和着饼干吃了,然后铺好床,刮了胡子。这时水又烧开了,我就又泡了一些茶。或许我本应该再卧床休息一两天,但是今天早上我没来得及多想。七点钟时我已到了约里克的办公室,去给农业部、区域规划署和基布兹运动中央局写回信。在整理办公室的过程中,我扔掉了约里克书桌抽屉中的旧报纸,并且无意中发现一只袖珍手电。出于某种原因,我把它塞进了裤兜。随后,我又浏览了昨晚全体会议的记录。(一百一十七人显然确信我可以成为一个好书记,三人不这么认为,九人举棋不定。佩投的是哪一票呢?)

到现在为止,基布兹已完全苏醒过来。埃特纳驾着拖拉机,拉着一车饲料开往牛棚,刚好从办公室窗前驶过。老朋友斯塔奇尼克挤完了牛奶,拖着沉重的步伐从相反方向走来。他的靴子上沉甸甸地全是污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