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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晚上,索妮娅姨妈和布玛拿来一只带把的马口铁食盒,里面装着给大家做的汤和水果蜜饯。三姐妹挤到小厨房里,大约花了一个小时准备晚饭。索妮娅姨妈建议母亲跟她住到维塞利大街,让哈娅稍微休息一下,但是哈娅姨妈不听,甚至告诉小妹妹打消这种怪念头。索妮娅对这样的呵斥有些恼火,但什么也没说。索妮娅姨妈的不快使安息日餐桌的气氛有些沉郁。妈妈似乎充当起爸爸平时充当的角色,试图把谈话继续下去。晚饭后,她抱怨说累了,为自己无力帮忙收拾餐桌洗碗向茨维和哈娅致歉。她吃了特拉维夫专家开的新药,为稳妥起见,又吃了耶路撒冷专家给她开的新药。她十点钟沉沉入睡,但两个小时后便醒来,在厨房给自己弄了杯浓咖啡,坐在厨房凳子上,度过余下的夜晚。就在“独立战争”前,我母亲待的房间租给了哈加纳情报机构首领伊戈尔·亚丁,后来以色列建国后,亚丁成了大将军亚丁,以色列国防军的副总参谋长和军事行动指挥,但仍然租赁那个房间。因此,我母亲那天晚上待的厨房,还有头天晚上待的厨房,是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厨房,因为在战争中,那里举行过几次非正式会议,对战争格局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母亲在那个漫漫长夜,一杯又一杯地喝咖啡时是否想到这些,或即使她想到了是否对它感兴趣,还是个疑问。

安息日早晨她告诉哈娅和茨维,她决定接受专家的建议,散散步,看看年轻英俊的小伙,听医生的话。她跟姐姐借了把雨伞,一双胶鞋,冒雨出去散步。那个阴湿风疾的安息日早晨,特拉维夫北部的街道上肯定人不多。1952年1月5日那天早晨,特拉维夫的气温是五到六摄氏度。母亲早上八点或八点半离开本—耶胡达大街她姐姐家,她也许横穿本—耶胡达大街左转,或北上朝诺尔道大街走去。在走路时,她几乎没看见任何商店橱窗,只看到特努瓦乳牛奶公司暗淡无光的橱窗,玻璃板内是一份用四条棕色胶纸固定住的淡绿色的海报,一个丰满的农村姑娘站在绿茵前面,头顶上,与明亮蓝天相得益彰的是令人快乐的词语:“早一杯奶,晚一杯奶,生活健康欢快。”那年冬天,本—耶胡达大街的住宅楼与住宅楼之间还有许多空地,还有残存的沙丘,到处是死去的蓟草、海葱,上面密密麻麻一层白蜗牛,还有碎铁和雨水浸泡的垃圾。母亲看到一排排涂抹了灰泥的建筑,这些建筑只盖了三四年,已经露出坍塌的迹象:油漆剥落,碎裂的灰泥随霉菌变绿,铁护栏在咸海风的侵蚀下生锈,硬纸板、胶合板封住的阳台犹如难民营,商店招牌已经脱链,花园里的树木因得不到关爱正在死去,用旧木板、瓦楞铁和柏油帆布在楼与楼之间搭建的储藏棚舍,破败不堪。一排排垃圾箱,有些已经被野猫掀了个底儿掉,垃圾散落到灰沉沉的混凝土石头上。晾衣绳从一个阳台拴到另一个阳台,横穿街道。不时,被雨水打湿的白色和彩色内衣无助地卷动,在绳上任劲风吹打。我母亲那天上午很累,她一定因缺乏睡眠、饥饿、喝清咖啡、吃安眠药而头重脚轻,因此走起路来缓慢,像梦游者。她可能离开了本—耶胡达大街,而后来到诺尔道林荫大道,而后右转走进秀色丽人小巷,它徒有虚名,看不到景观,只有用混凝土建造而成的低层灰泥建筑,加有生锈的铁栅栏,这条小巷通往莫茨金大街,那实则不是大街,而是又短又宽的空旷街道,只建了一半,还有一部分没有铺设柏油路,疲惫的双脚把她从莫茨金引到塔汗小巷,走上迪赞高夫大街,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可她竟然把搭在胳膊上的雨伞给忘了,光着头走在雨中,漂亮的手提包就在雨衣肩部晃荡,她穿过迪赞高夫,任疲惫的双脚把自己拖到任何地方,也许去了赞格维尔大街,或赞格维尔小巷,现在她真迷路了,她一点也不知道怎样回姐姐家,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来,只是要遵照专家建议?专家告诉她到特拉维夫的大街上散步,看英俊的年轻小伙,但是在这个阴雨绵绵的安息日早晨,无论在赞格维尔大街还是在赞格维尔小巷,还是在索克罗夫大街,她从那里来到巴兹尔大街,或许在巴兹尔大街,还是任何其他地方,也许她想到了罗夫诺父母家后面枝丫繁茂成荫的果园,或者想到了伊拉,罗夫诺工程师的妻子,她在马车夫菲利普之子安东的一间废弃了的棚屋里把自己活活烧死,或者想到了塔勒布特高级中学,还有河流与森林的景色,或者是布拉格小巷以及她在那里度过的学生时代,想到母亲显然从未向我们说起的某个人,或者是姐妹,或者她最好的朋友,莉兰卡。偶尔,有人从身边跑过,匆匆躲雨。偶尔,一只猫从路上经过,我妈妈也许叫它,试图问点什么,交流想法,或交流情感,问问猫的简单建议,但是她叫的每只猫都在恐慌中逃避她,仿佛从老远就可以闻到她的命运已成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