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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去世时三十八岁。以我现在的年龄,我可以做她的父亲。

在她的葬礼之后,爸爸和我在家里待了几天。他没有上班,我没有上学。家里的房门整天敞着,我们接待了一批又一批的邻居、熟人和亲戚。好心的邻居们主动询问客人们是否有足够的软饮料、咖啡、蛋糕和茶,时不时邀请我到他们家里待上一会儿,吃顿热乎乎的饭菜。我彬彬有礼,小口小口抿着一勺勺汤,吃下半块炸肉饼,而后急急忙忙跑到父亲身边。我不愿意让他孤零零地待在那里。然而他并不孤单,从早晨到晚上十点或十点半,我们的小房子里挤满了慰问者。邻居们凑集一些椅子,靠着书房的墙壁围坐成一圈。我父母的床上整天堆着不认识的外衣。

应爸爸请求,爷爷奶奶多数时间要待在另一个房间,因为爸爸觉得他们的出现加重了他的负担。亚历山大爷爷会冷不丁地像俄国人那样放声大哭,还不时打嗝,而施罗密特奶奶总是不住地穿梭于客人和厨房之间,几乎强行夺走他们手中的茶杯和蛋糕碟,用洗涤剂小心翼翼地清洗,用清水好好冲洗,擦干,放回到客人待的房间。用毕而没有立即清洗的茶勺在奶奶眼里都是可导致灾难的危险力量。

于是,爷爷奶奶坐在另一个房间,那里的客人已经与我和爸爸坐过,然而觉得多待一会儿比较合适。亚历山大爷爷一向疼爱自己的儿媳,一向为她愁眉不展而忧心忡忡,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带着某种强烈的嘲讽,摇摇脑袋,偶尔大哭起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么美丽!这么年轻!这么聪颖!才华横溢!怎么会这样!告诉我怎么会这样!”

他站在屋子的一角,背对着大家,大声抽噎,好像在打嗝,双肩剧烈地抖动。

奶奶指责他说:

“祖西亚,请别那样,够了。你如果这样,罗尼亚和孩子会受不了的。打住!控制一下自己!真的!跟罗尼亚和孩子学学怎么做!真的!”

爷爷立刻听从了她的建议,坐在那里,双手抱头。但是一刻钟以后,又是一阵无助的咆哮从心头涌起:

“这么年轻!这么美丽!像个天使!这么年轻!这么有才华!怎么会这样!告诉我怎么会这样?”

妈妈的朋友们来了,莉莉亚·巴—萨姆哈、鲁谢莉·恩格尔、伊斯塔卡·韦纳、范妮娅·魏茨曼和另外一两个女人,塔勒布特高等中学的同年伙伴。她们呷着热茶,谈论她们的学校。她们缅怀我妈妈少女时的样子,缅怀她们的校长伊撒哈尔·莱斯,每个女孩都在暗地里钟情于他,而他的婚姻很不成功。她们也谈论其他的老师。后来莉兰卡阿姨考虑再三,体谅地问爸爸,她们这样说话、回忆、讲故事,他是否介意,也许说点别的对他来说好一些?

但是,我爸爸终日萎靡不振,胡子拉碴,坐在妈妈度过无眠之夜的那把椅子里,只是漠然地点点头,示意她们说下去。

莉莉亚阿姨,莉莉亚·巴—萨姆哈博士,执意要和我谈心,然而我试图礼貌地逃避。因为爷爷奶奶和爸爸家族里的另一些人占据了另一个房间,厨房里尽是好心的邻居们,施罗密特奶奶不断来回走动,擦洗碗碟和茶勺,莉莉亚阿姨拉着我的手走进卫生间,把卫生间的门反锁上。和这个女人在反锁上的卫生间里靠得这么近,感觉怪怪的,令人反感。但是莉莉亚阿姨冲我满脸堆笑,坐在马桶盖上,把我按坐在她对面的浴缸边上。她默默地看了我一两分钟,充满同情,泪水涌上眼眶,而后她开始说话,讲的不是我妈妈,也不是罗夫诺的学校,而是艺术的伟大力量,以及艺术与内在心灵生活的关系。她所说的话令我退缩。

而后,她换了一副腔调,向我讲起我的新责任,一个成年人的责任,从今以后要照顾爸爸,给他黑暗的生活带来某种光明,至少给他一些乐趣,比如说,尤其要好好读书。而后,她继续谈论我的感受,她得知道,我听到出事时是怎么想的。那一刻我有何种感受,我现在有何种感受,跟我说说。她开始罗列各种各样的情感名称,好像让我做选择,抑或勾掉不适用的词语。伤心?害怕?焦虑?渴望?大概有点生气?吃惊?负疚?因为你也许听说过或者读到过,在这种情况下有时会产生负疚感?没有?有没有怀疑的感受?痛苦?还是拒绝接受新的现实?

我得体地表示歉意,起身要走。那一刻我很怕她锁门时把钥匙藏在了衣兜里,只有在我回答了全部问题之后,才让我出去。但是钥匙就插在钥匙孔里。我走出卫生间时,听到她在我身后关切地说:

“也许跟你做这个谈话有些为时过早。记住,一旦你认为自己准备好了,就一刻也不要犹豫,来跟我说。我相信,范妮娅,你可怜的妈妈,非常想让你我之间继续保持深深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