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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来越重复自己。尽管他一度记忆力惊人,但是现在却在同一次谈话中重复一个玩笑或解释。他疲惫而沉默寡言,有时难以集中精力。1968年,当我的第三本书《我的米海尔》面世后,他花了几天时间把书看完,而后给我打电话到胡尔达,说“其中有些极富说服力的描述,但总体上缺乏一种富有精神启迪的火花,缺乏中心思想”。当我把中篇小说《迟到的爱》送给他时,他给我写信表示欣喜之情。

你们的两个女儿很棒,主要是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至于小说,写得不错。然而,依我之见,除主要人物外,其他人物只是纸上漫画。可是,主要人物,不管他多么滑稽可笑缺乏感染力,总是栩栩如生。几点意见:1. 第三页,“整个银河系”。“银河”的单数形式源于希腊文gala,牛奶,意思是“奶白色的路”(字面含义)。最好用单数形式。就我所知,复数形式没有依据。2. 第三页(别处还有),“柳芭·卡加诺夫斯卡”:乃为波兰文词形;在俄语中应为“卡加诺夫斯卡娅”。3. 第七页,你写的是viazhma,应该是vlazma(字母错了)。

凡此种种,一直写到第二十三条意见,那时他的纸上只剩一丁点空,写下了“此致我们大家的问候,爸爸”。

但几年后,哈伊姆·托伦对我说,你父亲曾在国家图书馆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地转,喜形于色,给我们看格尔绍恩·谢克德如何评价《胡狼嗥叫的地方》,亚伯拉罕·沙阿南怎样赞赏《何去何从》。一次他气愤地向我解释,瞎了眼的库尔茨维尔教授怎样诽谤《我的米海尔》。相信他甚至给阿格农打电话,专门向他抱怨库尔茨维尔的书评。你父亲用他自己的方式为你骄傲,尽管他当然不好意思告诉你,他大概也怕使你飘飘然。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的肩膀佝偻了。他患有可怕的暴怒症,对周围的人横加指责与责备,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砰地把门关上。但是过了五分钟、十分钟,他会出来,为自己的冲动表示抱歉,将其归罪于身体不好,劳累,紧张,局促不安地请求我们原谅他说话时那么不讲理、不公平。

他经常使用“公平合理”等词,正像他使用“绝对”、“确实”、“无疑”、“板上钉钉”,以及“从这几点看来”。

当父亲身体状况不佳之际,而今已九十多岁的祖父亚历山大依然老当益壮,充满浪漫的青春活力。面庞如婴儿一样红润,像个年轻的新郎官一样生机勃勃,他整天出出进进,大呼小叫“咳,有什么呀!”要么就是“这么傻瓜!这么无赖!真没用!坏蛋!”要么就是“够了!已经够了!”女人们前呼后拥。即便在早晨,他也经常抿口白兰地,粉嘟嘟的面庞犹如晨光,红彤彤的。如果我父亲和祖父站在花园里说话,抑或在房前人行道上来回踱步,争论,至少祖父的身体语言显得比他年纪轻的儿子要年轻得多。他会比在维尔纳死于德国人之手的长子大卫和长孙丹尼尔·克劳斯纳多活四十年,比妻子多活二十年,比次子多活七年。

1970年10月11日,六十岁生日过了四个月,我父亲像平时一样早早起床,比家里其他人早很多,刮脸,洒了一些花露水,把头发润湿后梳理,吃了一个小圆面包加黄油,喝了两杯茶,看报纸,叹几口气,看了一眼总是摊在书桌上的日程安排,以便把做过的事划掉,穿上西装,打上领带,为自己开一张小购物单,驱车上街开往丹麦广场,贝特哈凯里姆路和赫茨尔路在这里交会,书桌上一旦缺少什么文具,他就来这里的小型地下商店里购买。他停车,锁车,走下五六级台阶,排队,甚至彬彬有礼地给一个老太太让位,购买了写在单子上的所有物品,和小店的女主人开玩笑说“别针”一词既可用作名词,也可用作动词,跟她说市政会玩忽职守,付款,数钱,拎起购物袋,微笑着向店主道谢,要她想着向她亲爱的丈夫问好,祝她拥有美好成功的一天,朝排在身后的两个陌生人打招呼,然后转身走向门口,跌倒在地,死于心脏病。他把遗体捐献给科学事业,我继承了他的书桌。我写下这几页书稿时,没有眼泪,因为父亲从根本上反对流泪,尤其是男人流泪。

我看见,他在书桌的日程安排上写着:“文具:1. 书写纸。 2. 螺旋式装订笔记本。3. 信封。4. 回形针。5. 询问纸板文件夹。”所有这些物品,包括文件夹,都在购物袋里,袋子依然攥在他手上。因此,当我在一小时或一个半小时后赶到耶路撒冷父亲家里时,我拿起他的铅笔,划掉列在单子上的物品,就像父亲一样,一旦做了什么,就立即把它划掉。

注 胡尔达,即《圣经·列王纪下》第22章第14节中提及的户勒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