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3/7页)

我每天早晨八点钟之前都站在她的窗外,抹过水的头发服服帖帖,干净的衬衫塞进了短裤。我很乐意主动帮她做一些早上的活计,替她跑腿去商店,打扫院子,给她的天竺葵浇水,把她洗的东西挂到绳子上,把干衣服收进来,从锁头已经生锈的信箱里给她掏出一封信。她给我倒一杯水,她不光把水称作水,而是叫清澈透明的水。从西方吹来的柔风被她称作“西风”。西风吹拂松树针叶,手指在针叶间拨动。

我做完家务活后,我们会把两个草凳搬到后院,坐到杰尔达老师的窗下,北面是警察培训学校和淑阿法特阿拉伯村庄,我们做着没有运动的旅行。作为一个经常看地图的孩子,我知道在目之所及最远最高的群山顶上耸立着尼比萨姆维尔清真寺,清真寺那边是贝特霍隆山谷,我知道贝特霍隆再过去便是便雅悯、埃弗来姆、撒玛利亚地区,而后是吉尔伯阿山,再过去是山谷、塔伯尔和加利利。我从来没有去过这些地方。我们每年去一两次特拉维夫过节,我到海法背后克里亚特莫兹金边上外公外婆家的沥青油纸棚屋去过两次,去过一次巴特亚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见识过。当然没有见识过杰尔达老师用语词向我描述的奇妙所在,哈罗德小溪,萨法德山峦,基内留特湖畔。

我们的夏天过去后的夏天,我们天天上午坐在那里面对的山顶会向耶路撒冷发动炮轰。贝特伊克萨村旁,尼比萨姆维尔山边,为外约旦阿拉伯军团效力的英国炮台会挖掩体防守,会向陷于重重围困的贫困城市发射数以千计的炮弹。许多年以后,我们所能看见的山顶将会布满密密麻麻的住房,拉默特埃什科尔、拉默特阿龙、莫阿洛特达夫纳、弹药山、吉瓦阿特哈米夫塔、法国山,“小山也都消化”注。但在1947年夏天,它们仍旧是荒无人烟的石山,山坡上是一片片的石块和黑黝黝的丛林。到处可见孤独固执的古松,在强劲的东风下弯下腰身,永远直不起来。

她会给我读些东西,也许那天早晨她已经打定主意要读这些:哈西德传说、拉比传奇以及喀巴拉圣徒那有点令人费解的故事,这些圣徒靠排列字母表中的字母创造奇观与神迹。有时,要是他们不采取必要的预防措施,当这些神秘主义者在竭力拯救他们自己的灵魂或者是穷苦人、受压迫者甚至整个犹太民族的灵魂时,就会造成可怕的灾难,这灾难总是源于结合中出现的一个错误,或者是一点瑕疵进入精神领域的神圣准则中。

对我提出的问题,她的回答既奇怪又出人意料。有时在我看来这答案近乎狂野,以某种可怕的方式,威胁着要削弱父亲那坚定的理性准则。

而有时,她给我的答案又在预料之中,虽然简单,但像黑面包一样营养丰富,令我大为震惊。但是,即便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却以某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出自她口中。我爱她,迷恋她,因为有某种奇异而令人惴惴不安、近乎可怕的东西,确实存在于她所说所做的一切之中。比如说,“精神贫穷”注的人,她说他们属于拿撒勒的耶稣,但是在我们住在耶路撒冷这里的犹太人中也有许多精神贫困,并不一定是“彼人”所指的意思;或者是出自比阿里克《愿我与你共享》的“精神失语者”,他们实际上是使宇宙得以生存的深藏不露的义人。还有一次,她给我读比阿里克的诗歌,该诗写的是他精神纯洁的父亲,他的生活困在一个肮脏的小客栈里,但是他本人却一尘不染。只有他的诗人儿子为之感动,而且是如此的感动!比阿里克本人在《我的父亲》一诗中的开头两行,主要讲自己,讲自己的不纯洁,而后才向我们讲起他的父亲。她觉得奇怪,学者们没有留意描写父亲纯洁生活的诗歌,实际上是以儿子对自己不纯洁的生活做出苦涩忏悔开端。

也许这不是她的原话,毕竟我没有坐在那里手拿铅笔和笔记本写下她所说的一切。已经过去五十年了。那个夏天,我在杰尔达那儿听到的许多东西当时理解不了,但是她一天天在升高我理解的横杆。比如说,我记得,她给我讲述比阿里克,讲述他的童年,他的失望,他没有实现的愿望,乃至不适于我那个年龄的东西。她给我读比阿里克《我的父亲》,还读其他的诗,给我讲述关于纯洁与不纯洁的轮回。

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现在,在2001年6月末的夏日,在阿拉德,我的书房,我努力重构,或者也在猜测,在脑海中回味,几乎是从一无所有中创造,就像自然历史博物馆里的那些古生物学家,可以凭借两三块骨头重新建构整只恐龙。

我喜欢杰尔达老师将语词并置起来的方式。有时她会把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用语放到另一个也相当普通的词汇旁边,突然,只是由于语词毗邻,在两个通常不站在一起的普通词汇之间,迸射出带电的火花,让我激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