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4/5页)

她每天晚上读书,我在院子里玩耍,我父亲坐在书桌旁边把他的研究写在小卡片上。她在碗筷收拾停当后也读书,在我和父亲坐在他的书桌旁边,我歪着头,轻轻靠着他的肩膀,整理邮票,按照目录一一检查,将其贴在集邮册里时,她在读书;我睡觉后父亲回去整理他的小卡片,她在读书;百叶窗已经关闭,沙发已经放下,露出藏在它身下的双人床,她在读书;甚至当屋顶的电灯熄灭,父亲摘下眼镜、背朝着她进入相信一切将会好起来的善意之人的梦乡,她继续读书。她不住地读啊读,她忍受着失眠的痛苦,随着时间的流逝,失眠越来越严重,直至她人生的最后阶段,不同的医生都给她开大剂量的药片、各种安眠药水,推荐她到萨法德的一家家庭旅馆或者是阿扎的健康基金疗养院真正休息两个星期。

结果,父亲从他父母那里借来一些钱,主动要照看孩子和家,我妈妈确实一人去了阿扎疗养院。但即使在那里,她也没有停止读书。相反,她几乎是没日没夜地读。她坐在山边丛林的一把帆布躺椅上从早读到晚,晚上她坐在灯火通明的游廊里读书,而其他客人则在跳舞,玩牌,参加各种各样的其他活动。夜里她会到接待柜台旁边的会客室读上几乎一个通宵,以便不打搅同屋的室友。她阅读莫泊桑、契诃夫、托尔斯泰、格涅辛、巴尔扎克、福楼拜、狄更斯、沙米索、托马斯·曼、伊瓦什凯维奇、克努特·汉姆孙、克来斯特、莫拉维亚、赫尔曼·黑塞、莫里亚克、阿格农、屠格涅夫,还有萨默塞特·毛姆、斯蒂芬·茨威格以及安德列·莫洛亚——整个休息期间她的目光几乎就没有离开过书。她回到耶路撒冷时,显得疲倦而苍白,眼下布满了黑色晕圈,仿佛她每天夜里都在狂欢。当父亲和我问她是怎样享受自己的假期时,她朝我们微微一笑,说:“我真的没有想过。”

我七八岁时,有一次我们坐在公共汽车最后一排去往诊所或者鞋店,妈妈对我说,书与人一样可以随时间而变化,但有一点不同,当人不再能够从你那里得到好处、快乐、利益或者至少不能从你那里得到好的感觉时,总是会对你置之不理,而书永远也不会抛弃你。自然,你有时会将书弃而不顾,或许几年,或许永远。而它们呢,即使你背信弃义,也从来不会背弃你——它们会在书架上默默地谦卑地将你等候。它们会等上十年。它们不会抱怨,直至一天深夜,当你突然需要一本书,即便已是凌晨三点,即便那是你已经抛弃并从心上抹去了多年的一本书,它也不会令你失望,它会从架子上下来,在你需要它的那一刻陪伴你。它不会伺机报复,不会寻找借口,不会问自己这样做是否值得,你是否配得上,你们是否依旧互相适应,而是召之即来。书永远也不会背叛你。

我自己读的第一本书的名字是什么?也就是说,父亲经常在床边给我读的书,直到最后我似乎烂熟于心,逐字逐句,一旦父亲不能为我读了,我自己便把书拿到床上,自己全部背诵下来,从头至尾,佯装阅读,佯装父亲,翻页时手放在两个字之间的空白处,与父亲每个夜晚所做的一模一样。

第二天,我让父亲在读书时用手指着词语,我注视着他的手指,这样做了五六次,我可以认出每个词语的形状以及它在句子中的位置。

接着令他们二人大为震惊的时刻来临了。一个星期六早晨,我出现在厨房里,依然穿着睡衣,我没有说话,在他们二人之间的桌子上把书打开,我的手指依次指着每个语词,大声说了出来,就像父亲的手指在触摸它。我的父母,既不知所措又无比骄傲,落入了圈套,想象不到这个巨大的骗局,二人都确信这个特殊的孩子可以自学。

但是最后我确实自学起来。我发现每个语词的形状不同。仿佛你可以说,比如说,“狗”的脸呈圆形,一边的样子像鼻子侧影,另一边像挂着副眼镜;而“眼睛”的确看上去像双眼,中间有鼻子做桥梁。注通过这种方式,我设法读了一行行文字,甚至整篇文字。

两星期过后,我开始与字母交朋友。旗子的第一个字母“F”长得就像面旗子,在迎风飘扬。蛇中的字母“S”样子就像一条蛇。爸爸和妈妈的结尾一模一样,但也有区别:爸爸的双腿中间插着一双靴子,而妈妈长着一排看上去在微笑的牙齿。

我记得第一本书是本图画书,讲的是一头又大又肥的狗熊,它自得其乐,懒惰,总是睡不醒,样子有点像我们的阿布拉姆斯基先生,这头狗熊非常喜欢舔舐蜂蜜,即使不让它舔舐。它不仅舔舐蜂蜜,而且吃得饱饱的。这本书中不幸的结局一个接一个,只有这些不幸过后,才出现了大团圆结局。这头懒熊遭到一群蜜蜂的可怕叮咬,这还不够,他因为贪婪过度而遭到惩罚,承受着牙疼的痛苦,有一幅图片画的是他的脸全都肿了,头上缠着一块白布,上面打了个大结,正好在两只耳朵的正中,而赫然用红色大写字母写下的寓意是:勿过多贪吃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