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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过着孤独的生活,多数时间把自己囚禁在家里。除了她的朋友,也曾经在塔勒布特高级中学读过书的莉兰卡、伊斯塔卡和范妮娅·魏茨曼,妈妈在耶路撒冷没有找到任何意义和情趣。她不喜欢神圣的地方和诸多名胜古迹。犹太会堂、拉比学院、基督教堂、修道院和清真寺,这一切对她来说几乎千篇一律,枯燥乏味,泛着不经常洗澡的宗教人士的气味。她敏感的鼻子一旦闻到未清洗肉体散发出来的气息,即使洒了浓重的香水,也会向后缩。

父亲也没有把很多时间花在宗教上。他认为任何传播宗教信仰的人都是颇为可疑、愚昧的人,他们助长了自古以来的仇恨,加剧了恐惧,发明了虚假的教条,流几滴鳄鱼泪,以伪造的圣物、虚假的遗迹以及各种各样无价值的信仰和偏见作为交易。他怀疑所有靠宗教为生的人均系某种讨人喜欢的江湖骗子。他喜欢援引海涅的话:牧师与拉比都散发着臭气。(或者用父亲那已经缓和了的版本:“这二者都没有散发玫瑰花香!也没有喜欢纳粹的穆斯林穆夫提哈吉·阿明!”注)另一方面,他确实不时地相信模模糊糊的神意,“人的主体精神”或是“以色列的磐石”注,要么就是相信“具有创造力的犹太天才”奇观,他也把自己的希望依附于可以救赎或可以重振活力的艺术力量。“美的祭司与艺术家的画笔,”他经常戏剧化地背诵车尔尼霍夫斯基的十四行诗组诗,“那些掌握诗之神秘魅力之人/用韵律与歌来救赎世界。”他相信艺术家比其他人优秀,更富有洞察力,更为诚实,未被丑陋所玷污。问题是,尽管如此,一些艺术家甚至可以追随希特勒,令他苦恼,令他难过。他经常自己与自己展开辩论:艺术家迷恋于暴君的魅力,为镇压与邪恶事件效劳,配不上“美的祭司”这一称号。有时,他试着向自己解释说艺术家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就像歌德笔下的浮士德。

建立新居住区、购买并耕耘处女地、铺设道路,犹太复国主义的激情尤其使父亲沉醉,然而母亲对此却置若罔闻。她通常扫了一眼报纸的标题就把它搁置一边。她把政治视为灾难,聊天与闲谈使她感到无聊。当我们有客人时,或者当我们出去探望塔拉皮尤特的约瑟夫伯伯和琪波拉伯母,或者是扎黑夫妇、阿布拉姆斯基夫妇、鲁德尼基夫妇、阿格农先生、汉纳尼夫妇,或者是汉娜和哈伊姆·托伦时,我母亲很少插话。然而,有时只是因为她在场,男人们才竭尽全力不住地说啊说,而她只是坐在那里默不作声,脸上挂着微笑,仿佛试图从争论中破解,为何扎黑先生会坚持那种特殊的见解,汉纳尼先生却意见相左,要是他们突然互换立场,争论是不是会截然不同,每个人都会为对方的观点辩护,而反击先前所持有的见解吗?

母亲对服装、物品、发式和家具感兴趣,是把它们当成窥孔,借此能够窥见人们的内心世界。不管我们何时到别人家里,或甚至是在等候室,我妈妈都会笔直地站在一个角落里,双手交叠在胸前,像寄宿学校里的模范学生等候年轻的女士,她一丝不苟不慌不忙地凝视窗帘、沙发套、墙上画像、书籍、瓷器、架子上陈列的物品,像个侦探在搜集尽量多的详情,其中一些终究可能会结合起来成为一条线索。

他人的秘密令她着迷,但不是谈论闲言碎语的层面——谁喜欢谁,谁和谁约会去了,谁买了什么——而是像某人正在研究马赛克上石子的分布,或者是大拼图玩具上的每一块组成部分。她聚精会神倾听谈话,嘴边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仔仔细细观察每一个说话人,观看他们的嘴唇,脸上的皱纹,双手在做些什么,孩子在说些什么,试图在隐藏什么,目光指向哪里,姿势的变化,双脚是局促不安,还是规规矩矩地放在鞋里。她很少参与谈话,但一旦走出沉默,说上一两句话,谈话一般难以再像从前那样继续下去。

也许在那年月,分配给女人的角色就是在谈话中做听众。要是女人突然开口说上一两句话,就会引起某些震惊。

我妈妈时不时教些家教课。偶尔,她去做讲座或者去参加文学读书会。然而,多数时间待在家里。她不是坐在那里,而是拼命劳作。她默默地干活,效率很高。我从来没有听到她在做家务时小声歌唱或是喃喃自语。她做饭,烘烤,洗衣,买东西,熨衣服,做清洁整理,清洗盘碗,切菜,揉面团。但是当家里一尘不染,清洗的活计已经完成,衣服也叠得整整齐齐后,我妈妈便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读起书来。她的身体无拘无束,呼吸缓慢轻柔,坐在沙发上读书。她把一双赤脚蜷在腿下,读书。她朝搁在腿上的书微微欠身,读书。她躬起后背,脖子前倾,双肩低垂,整个身体的形状像个月牙,读书。脸半埋在乌黑的秀发下,欠身朝着书页,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