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3/6页)

于是我便在这个小窝的一个角落里缩成一团,小窝也许只是个储藏室,楼梯下某种自我封闭的三角区。在那里,在一些模糊不清弯弯曲曲的金属管、破碎不堪的箱子和一堆堆发霉了的衣服里,我像个胎儿般蜷缩着,双手抱头,把头埋进双膝,试图抹去自己的存在,缩回到我自己的子宫里,我躺在那里发抖,大汗淋漓,不敢喘气,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尖叫,惊恐地一动不动,因为风箱般的呼吸声一定会让人听见,很快就会把我给暴露。

我一遍又一遍地幻想自己听到了她橐橐的高跟鞋声,“咔哒,咔哒,咔哒”,越来越近,她那张死狐狸脸正在追寻着我,眼下她就在我的头顶,眼下她可以随时抓到我,把我拖出去,用酷似青蛙爪子的手指触碰我,抚摩我,伤害我,她可以突如其来朝我弯下身子,口含利齿大笑,将某种充满魔力的符咒注入到我的血液中,让我也突然间化作一只死狐,或化作石头。

七年注后,有人从这里经过。是不是在店里工作的人?我止住呼吸,握住颤抖的拳头。但是那个人没有听到我那颗心在怦怦作响。他急急忙忙经过我的小窝,随手把门关上,不经意地把我关在了里面。现在我被锁在了里面。永远被锁在了里面。锁在茫茫黑暗中。锁在宁静的大洋深处。

我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如此的黑暗与宁静。那不是夜晚的黑暗,夜晚的黑暗通常是深蓝色的,你基本上可以辨认出各种各样闪烁不定的光,星光,萤火虫,远方行者的灯笼,星星点点的窗子,以及穿透黑暗的一切,你总是可借助各种各样微暗的光、闪烁的光和忽明忽暗的光从一座黑漆漆的楼群行进到另一座,你永远可以在暗中,在比黑夜本身更加黑暗的阴影里摸索。

不是这里——这里我置身于墨海深处。

也不是夜晚时分的那种宁静——在夜晚,总会传来砰砰的敲击声,你可以听见蟋蟀唧唧,蛙声一片,犬吠,隐隐约约的马达轰鸣,以及时而传到你耳际的胡狼嚎叫。

但是这里,我没有置身于一个活生生摇曳着的深紫色夜晚,我被锁进黑暗深处。岑寂裹挟着我,这种岑寂你只有在墨海深处才能寻到。

我在那里待了多长时间?

而今已经无人可以询问。格里塔·盖特在1948年犹太人耶路撒冷遭到围困中遇害。阿拉伯军团的一个狙击手,斜挎黑皮带,头戴红色阿拉伯头巾,从坐落在停火线上的警察学院方向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她。子弹,邻居们这样传说,射进格里塔阿姨的左耳,又从眼睛里出来。至今,当我试图想象她的脸是什么样子时,都会可怕地梦见一只眼睛裂成两半。

我现在也没有办法弄清楚,六十年前,这家拥挤不堪有许多洞穴和森林通道的服装店坐落在耶路撒冷的什么地方。那是一家阿拉伯商店,还是一家美国商店?现在那里又造了什么建筑?那些森林和弯弯曲曲的通道怎样了?帘子后面的壁龛、柜台,以及所有的试衣间怎么样了?将我活埋的小窝怎么样了?还有那个我苦苦追逐、继之又惊恐逃离的伪装成林中美人的巫婆呢?那第一个引诱我的人,她将我吸引到她在森林中的藏身之处,直至我进入她的秘密兽穴,才突然赏脸展示她的面庞,那是张死狐狸一般的脸,既歹毒,又有几分令人心碎的忧伤,怎么样了?

很可能,格里塔阿姨最终焕然一新,从她的小试衣间重新出现,身穿光彩照人的衣装,发现我没有在她指定的地点、试衣室对面的柳条凳子上等候,大惊失色。毫无疑问,她会惊恐万状,脸变得通红,红得有些发紫。孩子出了什么事?他几乎一向是个有责任感并且听话的孩子,一个十分细心的孩子,一点冒险精神也没有,甚至也不那么勇敢。

我们必须想象得到,格里塔阿姨最初试图自己把我找到。也许她想象孩子等了又等,等得不耐烦了,现在显然是在和她玩捉迷藏游戏,以惩罚她离开了这么长时间。也许小淘气正躲在架子后面?没有?也许在这里,在大衣里头?也许他正站在那里,盯着半裸着身子的蜡制女模特?或许他正站在商店的窗子里面观看街上的行人?或许他只是自己找厕所去了?或许是去找水管喝水?一个聪明的孩子,非常有责任感的孩子,这一点确定无疑,只是有点心不在焉,稀里糊涂,沉迷于各种各样的白日梦,总是沉迷于我给他讲述的各种故事中,或是他给自己讲述的故事中。或许他到大街上去啦?怕我把他给忘了,自己一个人回家去了?倘若一个陌生人出现了,拉着他的手,许诺给他各种各样的好东西该怎么办?要是孩子听任诱惑怎么办?和陌生人走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