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事的?最初的记忆是鞋,一只散发着香气的棕色小新鞋,有柔软温暖的舌头。一定是一双鞋,可是从记忆中只打捞上一只。一只新的仍旧有点僵硬的鞋。它那新鲜、闪亮、有些类似真皮的可爱气味,浓烈而令人眩晕的糨糊味道令我如此心醉神迷,令我显然先要把新鞋穿到脸上,鼻子上,像套上了某种喷嘴。这样我便可以吮吸气味了。

我妈妈走进房间,后面跟着爸爸,还有叔叔、阿姨,也许只是熟人。我把小脸扎到鞋里时的样子一定很可爱,很好玩,因为他们放声大笑,朝我指指点点,有些人大声吼叫,双手拍打着膝盖,其他的人嘟哝着,粗声粗气地说,快点,快点,把相机拿来!

我们家没有相机,但我几乎仍然可以看见那个婴孩:大概有两岁或两岁半的样子,淡黄色的头发,两只大眼睛圆鼓鼓的,惊异万分。但眼睛下面不是鼻子、嘴巴和下巴,而是露出一只鞋跟,以及一只尚未被人穿过的亮晶晶的新鞋底。眼睛上面,是个苍白的婴儿,双颊下面看似大头鱼或某种远古时期大嗉囊的鸟儿。

婴孩是什么感觉?我可以精确地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继承了那个孩子那一刻的感觉:刺激的快感,野蛮而令人眩晕的快感,油然而生,因为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为他吃惊,欣赏他,对他指指点点。与此同时,丝毫没有矛盾,婴儿也对他们大量的关注感到害怕和惊愕,他还太小,承受不了这么多的关注,因为父母和陌生人以及所有的人都在冲他和他的喷嘴吼叫—大笑—指指点点,又是一阵大笑,边笑边互相嚷着,相机,快点,拿个相机来。

还有一点点失望,因为他们闯入时,他正在享受吸入皮子的新鲜气味和糨糊那令人眩晕的香气所带来的醉人的感官快感,他的内心在颤抖。

在下一幅画面里没有了观众。那是妈妈在给我穿袜子(因为屋里很冷),而后鼓励我,使劲,大点劲儿,再大点劲儿,好像她是个助产士,帮助我的小脚胎儿般踏进散发着香气的新鞋那初次分娩的运河。

直至今天,每当我把脚放进靴子或鞋子里,甚至当我坐在这里写下这些文字时,我的皮肤再次体验到脚试探性地伸进那第一只鞋里时产生的快感,体验到脚平生第一次伸进这一宝洞的坚挺而柔软的墙壁并轻轻抚摸它时肌肉的颤抖。而当时,它一点一点地挤进去,妈妈耐心又轻柔的声音鼓励我说,使劲,再使点劲。

一只手轻轻地把我的脚一点点推进去,而另一只托着鞋跟的手轻轻地往回压,那显然是种方向相反的力量,但确实帮我一直把脚伸到里面,直至那甜美瞬间的来临,仿佛克服了最后的障碍,我的脚跟使出最后一把劲,伸了进去,于是脚把整个空间填满,现在你全在里面了,被裹住,被夹紧,被固定,妈妈已经开始拉鞋带,系紧,最后,像甜美的舔噬,温暖的鞋舌在鞋带和绳结下伸开,那种伸展总是让我的足背觉得痒痒的。我就在这里,在里面,被我的第一只鞋紧紧地愉快地拥抱。

那天夜里,我祈求穿鞋子睡觉。我并不希望到此为止,或至少允许我把新鞋放在头边枕头上,这样我就可以闻着皮子与糨糊的气味进入梦乡。只有经过涕泣涟涟的冗长谈判,他们才最终同意把鞋子放在床头的一把椅子上,条件是你在明天早晨之前不许乱摸,因为你已经洗过手了,你只能看,你只有时时刻刻偷偷看它们朝你微笑的两只黑口,把脸凑上去,吸进它们的气息,带着感官的快意在梦中微笑,就像在抚摸你。

记忆中的第三件事是我被锁在了狗窝里。

我三岁半快四岁时,他们每周把我托付给邻居——一个中年寡妇,照看几个小时。她自己没有孩子,身上散发出一股发霉羊毛的气味,还有淡淡的肥皂和油烟味。她叫盖特夫人,但我们总是叫她格里塔阿姨。我父亲除外,他偶尔用胳膊挽住她的肩膀,叫她格里塔辛,或叫格里特,他会根据自己的习惯用旧世界里一个男学生的方式编一些调笑句子:“和格里特聊天/喜无边!”(这显然是他自己向女人大献殷勤的方式。)格里塔阿姨的脸会发红,因为她为自己红脸而不好意思,她的脸会刹那间红得出血,近乎发紫。

格里塔阿姨把一头金发梳成条粗大的辫子,盘在圆圆的头顶上。鬓角的头发已经发灰,仿佛长在金色田野边的灰蒺藜。她丰满柔软的胳膊上长着一片片浅棕色的斑点。在她喜欢穿的土里土气的棉布裙下,是两条粗壮的大腿,像结实的拉车大马。她的嘴角经常露出不好意思充满歉意的微笑,仿佛被人发现在淘气,或在撒谎,她坦率地为自己感到震惊。她总有两只手指缠着绷带,至少一只,偶尔三只,这或许是因为她在切菜时切到了自己,或者在开关厨房抽屉时把手给划了,或者把手夹在了钢琴盖下——尽管她的手指头不断进行不幸的冒险,可是她在教授钢琴课。她做私人保育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