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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女人的世界,一座香气四溢、有温暖通道的黑幽幽的迷宫,一座深邃,如丝绸般光滑、丝绒般柔软的诱人迷宫,它蔓生出更多条两边挂满衣服的通道。皮毛、樟脑球和法兰绒的气味与一种捉摸不定随风飘来的气息交织在一起,那气息来自一个浓密的灌木丛,那里有长袍、套头毛衣、罩衣和裙子、围巾、披肩、女士内衣、睡袍,各种各样的紧身胸衣和吊带,衬裙和女睡衣,以及各种各样的西装和上装,大衣和裘皮,那里有丝绸瑟瑟抖动,像温柔的海风。

不时有些黑漆漆打了折的小房间在路上凝视我。在弯弯曲曲的隧道尽头,不时有暗淡的灯泡闪着微光。神秘的次要通道打开了,壁龛,狭窄弯曲的丛林小道,小壁龛,严严实实的试衣间和各种各样的衣橱、衣架和柜台。有许多角落隐藏在厚厚的屏风和帘幕之后。

穿高跟鞋的孩子脚步快而自信,提—塔—塔克,提—塔—塔克(我晕晕乎乎,听见“过来聊聊,过来聊聊”,或带有几分嘲弄,“小淘气,小淘气!”),根本不是小女孩的脚步,然而我本人能够看出她比我矮。我的心飞到了她那里。我非常非常渴望,无论多大代价,也要让她睁开好奇的双眼。

我加快了步伐。几乎是在追赶她。我整个心思沉浸在关于公主的传说里,像我这样的骑士策马加鞭,将她从巨龙利齿或邪恶男巫的符咒里营救出来,我得追上她,好好看看这位森林女神,也许稍微救救她,为她斩杀一两条龙,赢得她一生一世的感激。我怕在黑暗的迷宫里永远失去她。

但是我没办法知道,这个在服装丛林里灵巧地迂回穿行的女孩子,是否注意到一个英勇的骑士正在紧跟她的脚后跟,加大步伐以便不被落下。她为什么不给我任何暗示呢?她也没有朝我转过身子,或四下看看。

突然,这个小精灵潜入一个枝叉繁多的雨衣树下,这样动动,那样动动,忽地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被浓密的绿叶吞没了。

一股难得的勇气冲袭着我,骑士般的无畏令我激动不已,我无所畏惧地闯进她身后的衣服丛里,我所向披靡穿过瑟瑟作响的衣服。于是最后,我气喘吁吁地激动起来,我出现在——几乎跌跌撞撞地——走进某种光线熹微的林中空地。我打定主意,长期在这里等候那个小森林女神,她的声音,还有想象中的气味确实从附近的树枝上飘来。我将冒着生命危险,赤手空拳,同把她囚禁在地窖里的男巫较量。我要打败妖怪,砸碎束缚她手脚的铁锁链,给她自由,而不是远远地旁观,我谦逊地低垂着头,等候着即将来临的犒劳,还有她感激的眼泪,这之后我不知道该发生什么,但是我确实知道这一切肯定会发生,令我不知所措。

她娇小得像只小鸡,身材像支火柴棍,几乎像个婴孩。她留着瀑布般的棕色鬈发,脚上穿一双红色高跟鞋,身着一件领口很低的女裙,露出女人的胸脯,胸脯中央是一道真正的女人分水岭。她宽大的嘴唇微微张开,涂着俗艳的口红。

当我鼓起勇气抬头看她的脸时,却见她的双唇突然恶毒而嘲弄地咧开,那是某种扭曲了的不怀好意的微笑,在她微笑时你可以看到一排尖利的小牙,其中一颗镶金门牙突然发亮,一层浓厚的香粉夹杂着一块块胭脂覆盖了她的额头,使她可怕的双颊显得很白,脸颊有点凹陷,像恶毒的巫婆的脸,好像她突然戴上了一副僵死的狐皮面具,显得既歹毒,又有几分令人心碎的忧伤。

那个不可捉摸的婴孩,脚步飞快的仙子,令人着魔的美女,我追逐她,仿佛心醉神迷地穿过茫茫森林,她根本就不是个孩子,既不是仙子,也不是林中美女,而是一个长相滑稽、几近衰老的女人,一个侏儒,一个小驼背。从近处看,她的脸有几分像弯嘴利眼的乌鸦。在我眼里,她样子吓人、可鄙,干枯、衰老的脖子上长满了皱纹,突然张开的朝我伸过来的双手也长满了皱纹,笑声低沉可怕,像个巫婆试图接触我以便捉住我,瘦骨嶙峋长满皱纹的手指像食肉猛禽的利爪。

我转身便逃,上气不接下气,非常害怕,不住地抽泣,我跑啊跑,吓得喊不出声音,我跑啊跑,从内心深处发出遏制住的尖叫,救救我,救救我,我摸黑在呼啸的隧道里疯狂地奔跑,迷了路,在那座迷宫里越来越迷失。我有生以来,或者说直至如今,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恐惧。我已经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秘密,她不是小孩,她是个伪装成小孩的巫婆,现在她不会让我活着逃出她黑漆漆的森林。

我在奔跑时,突然掉进一个小小的入口,入口有扇半开半掩的木门,实际上它不是一扇全门,而是个有些像狗窝门一样的开口。我用尽最后一口气把自己拖了进去,在那里躲避巫婆,我咒骂自己,为什么没有把避难所的门关上?但我吓得呆若木鸡,吓得片刻也不敢从我的避难所里现身,我呆立在那里,甚至不敢伸手把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