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啤酒节(第3/4页)

每个人都在大吃大喝。一种强烈的饥饿感——贪婪、不知餍足的饥饿感——恨不得吞下世界上所有的烤牛肉、所有的香肠、所有的咸鱼——向我袭来,将他紧紧困住。这个世界上只有食物——令人开心的食物,只有啤酒——十月的啤酒。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胃——崇高的天堂就是食欲的天堂,精神的痛苦在此刻烟消云散。这些人对书籍了解多少?对艺术懂多少?对灵魂的喧闹、精神的冲突和痛苦了解多少?对希望、恐惧、仇恨、失败、抱负,以及狂热的现代生活了解多少?他们活着就是为了吃喝,在那一刻,我觉得他们是正确的。

当那些毫无耐心的食客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时,大厅的门便不断开启关闭。我听见军乐队奏出的刺耳声响和五千多酒客发出的嘈杂声,而且富有节奏地爆发出“喝,喝,兄弟,喝!”的声音。

强烈的饥饿感吞噬着我和海因里希。我们大声喊着忙乱的服务员,当她经过我们身边时,我们告诉她如果不提供热食我们就到大厅里面去。不过,一眨眼工夫,她就打发另一位服务员来到了我们的桌边,服务员挎着满满一篮各式冷食。我要了两个由洋葱和小咸鱼做成的美味三明治,还有一小块奶酪。海因里希也挑选了两三个三明治。接着,我们每人要了一升黑啤酒,于是便大吃起来。夜幕降临了,所有的建筑物和游乐场的娱乐设施都已经亮起了灯,人群的喧嚣和低语声在巨大、模糊的黑暗中此起彼伏。

我们狼吞虎咽地吃完三明治,喝完啤酒后,海因里希提议我们应该想办法在大厅里找个位子。我起初十分厌恶大厅里不畅的空气和喧闹的声音,现在我突然发现自己非常渴望加入狂饮啤酒的食客中去。我顺从地加入了耐心等待的人群中,缓慢地向前挪动。过了片刻,我发现自己被醉意融融的声响包围了,于是跟着人群在大厅里耐心地寻找位子。突然,透过大厅里升腾而起的缕缕烟雾,海因里希看见大厅中央附近的一张桌子旁有两个空位。在烟雾笼罩下的木制方形平台上,四十个身穿农民服装的乐手正在吹奏管弦乐器,奏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我们直接扑向那两个位子,推推搡搡,差点跌倒在那些喝得神情麻木的人身上。

我们终于挤到了那个喧闹的中心位置,胜利地坐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然后马上要了两杯黑啤酒、两盘猪肉火腿和德国泡菜。乐队开始演奏《干杯之歌》,整个大厅的人都从自己的位子上站起身来,手挽着手,高举着酒杯,一边大声地高唱祝酒歌,一边富有节奏地前后摇摆起来。

整个巨大、昏暗的大厅具有了一种超自然和仪式化的效果:这种效果归于某个民族的本质,具体体现在他们围成的圆圈中。这种东西和亚细亚一样神秘而奇特,比原始森林更加古老,好似围在圣坛周围摇摆晃动,举行着人类的献祭仪式,大口吞咽着烤熟的肉。

大厅里回响着人们浑厚的声音,随着他们强壮的身体而颤抖。看着他们前后摇摆的模样,我觉得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他们,他们会摧毁挡在他们面前的一切东西。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其他民族那么害怕他们,于是身不由己地对他们产生了一丝极其强烈的恐惧感。我感觉自己似乎从梦中醒来,进入了一个奇异、蛮荒的森林,看见围成一圈的野蛮面孔正俯在自己的头顶。他们扎着金色的发辫,留着金色的胡子,倚在无坚不摧的长矛上,坐在结实的盾牌上,俯视着自己。我处在他们的包围之中,无处可逃。我想起了所有熟悉的事物,它们似乎十分遥远,不仅在另一个世界,而且在另一个时间,从古时幽暗、蛮荒的时间沉入永恒的海底。如今,我近乎友好地想起法国人那奇怪而神秘的面容,想起他们的愤世嫉俗和伪善,想起他们快速而激动的声音,想起他们的矮小身材、微不足道的风俗。此刻,他们轻浮的通奸行为也变得友好、亲切、有趣、迷人、优雅。我又想起了顽固的英国人,想起了他们的大烟斗、酒馆、苦啤酒,想起了他们的雾和毛毛雨,想起了英国女人清脆的嗓音、长长的牙齿。我现在觉得,这一切多么温暖,多么友好,多么亲切,我希望自己能和他们在一起。

突然有一只手挽住了我的胳膊,透过喧闹声和雾气我意识到有人在跟我说话。我低头一看,发现身旁站着一位神情快乐、脸色绯红、微笑的姑娘。她温柔而调皮地拽着我的胳膊,跟我说话、点头,以引起我的注意。我扭过头,发现身体另一侧站着一位小伙子,他是她的朋友。他也面带微笑,神情快乐,伸出手臂挽住了我。我看了看对面的海因里希,他蜡黄、孤独的麻子脸带着微笑,十分快乐,我以前从未见他有过这样的表情。他冲我点了点头,我们便立即手挽着手,一起摇摆扭动起来。乐队演奏着《干杯之歌》,我们高亢、浑厚的嗓音应和着乐声一起高歌,身体也随之摇摆、扭动着。等音乐结束之际,所有的隔阂都已打破,大家面色微酡,显得十分快活,相视而笑。就在音乐结束之时,我们也大声欢呼起来,为人群的喧嚣增添了一份快乐。随后,我们继续笑着、唱着、说着,然后再次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