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严冬般的宿怨

你应该爱你的爸爸。他狂热而帅气,人人都喜欢他。这就是麻烦所在:他做什么都轻而易举,不必费心去干什么。

第二年理查德·布兰德尔出演了一部《理查三世》的戏,他给我爸爸送来几张门票,并附了一张短信,迫切、激动地邀请我们赶在演出开始前去找他。那时候,我爸爸已经退出戏坛将近一年了,他耳聋得很厉害,听不清台词的提示,鲍勃叔叔在警察局为他安排了一个秘书的职位,我那时每个周六都会去那里找他——警察待我非常好,给我一扎扎的铅笔和大包大包的精致文具。

布兰德尔先生有好几个月没见到我爸爸了,我们到达戏院后,在开幕前先去了后台,在那里待了一会儿。我爸爸打开房门,走进化妆室,布兰德尔转过身来,像一只老虎那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张开两只胳膊,搂住了我爸爸,用颤抖、激动的声音大叫起来,仿佛头脑和精神都十分痛苦。

“乔!乔!瞧见你来我真高兴!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他激动的时候说话就是这样,口音特别明显。虽然他强调自己是英国血统,但他却生在莱比锡,他父亲是德国人,他本姓布兰德,当了演员后改成了布兰德尔。

他是我见过的精力最充沛的人了。他长相英俊,五官匀称、俊朗、充满温情,但当时由于内心的极度混乱,面容却显得浮肿、扭曲,活像一头猪。在他状态最好的时候,他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和热情,他会以亲切、热情的态度向我打招呼,然后亲亲我,但是他一见到我爸爸就会特别高兴。他会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抓住爸爸的胳膊轻轻地摇着他,然后开始用难过的口吻谈起“他们”如何如何,他觉得每个人都跟他过不去,他常说爸爸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并不停地用一种嘲弄而又热切的语调问道:

“乔,他们在说什么?你听见他们谈论什么了吗?”

“我只听见他们说,”我爸爸说,“你的表演很精彩,如今的演员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不,没有一个人能赶得上你。迪克,我也是这么看的。”

“就连斯纳肯希普也赶不上吗?就连斯纳肯希普也赶不上吗?”布兰德尔先生大声叫道,脸色发青,有些扭曲。

我们知道他说的是亨利·欧文,所以就没有回答。自从他的英国之行失利后,他多年来一直认为欧文该为他的失败负责。在他心中,欧文是一个恶魔,他一生都在谋划如何毁灭他,背叛他。他觉得世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恨他,都想竭力超过他,这个念头一直困扰着他。他抓住我爸爸的手,诚挚地盯着他的眼睛说:

“不,不,你可不能骗我,你可不能愚弄我,你是世界上我唯一信任的人!”

随后,他就开始向我们讲述他的敌人对他造成的种种伤害。他开始诅咒、辱骂每个人。他说剧院的工作人员都和他作对,他们从来不会及时布置舞台,他们安排的场间休息破坏了整场演出的效果。我想他认为,他的敌人买通了工作人员想把演出搞砸。爸爸告诉他这种想法是不合情理的,没有人会干那种事情,而布兰德尔却反复说:

“不,他们会的!他们恨我!他们不搞垮我是不会罢手的!我知道!我知道!”他神秘兮兮地说,“我可以给你举出一些实例来……我知道一些事情……即使我告诉了你,你恐怕也不会相信的,乔。”随后,他痛苦地说,“我从南到北一路巡回演出,每晚都在某个城镇演戏,为何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麻烦?没错!我几乎在北美的每个戏院和乡村礼堂演过戏,每场戏开演时,舞台都布置得好好的!我提前两小时把幕布搬来,他们总会及时为我布置好!没错!在任何偏僻的小镇他们都会全心全意地做事,难道你的意思是在纽约这儿他们反而不好好干了?”

他马上痛苦地说:“我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了戏院,我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奉献给了公众——而我却得到了什么?公众讨厌我,我被同行们耍弄、出卖、欺骗。我是从银行职员开始职业生涯的,我当时是一名出纳员,有时候我诅咒霉运使我离开了那个工作。”他情绪激动地说,“我不该要那些华而不实、耀眼的短暂名誉——还有人们的掌声,他们明天就会忘记你,两天后就会唾弃你,但是我本来可以得到无价的东西。”

“是什么呢?”我爸爸问。

“一位高尚女人的爱情、孩子们的欢笑声。”

“我现在闻到火腿[1]的气味了。”我爸爸不无嘲讽地说,“嗨,迪克,他们就算派一个步兵团也无法逼你离开戏坛,你说话的样子和所有的演员一模一样。”

“是的,”布兰德尔先生突然笑着说,“你说得没错,我说话是像个演员。”他躬身向前,凝视着化妆台的镜子。“一个演员!不折不扣的演员。‘为什么一条狗,一匹马,一只耗子都有生命,而你却没有一口气呢?’[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