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仔(第2/9页)

他给我们演示怎样生火,怎样把引火的木柴架好,怎样放煤才能使火焰从煤孔里冒出来,既不会冒烟也不会浪费。他给我们演示怎样用大拇指的指甲划火柴,怎样在强风中也能保持不灭。他教我们怎样举起重物,怎样把重物轻松地扛上肩头。没有他不会做的事情。我们都以他为豪。就连谢泼顿先生自己也说,迪克是他雇用过的最能干的仆人,也是他知道的最聪明的黑人。

还有别的吗?他走起路来步履轻盈,步伐快捷。有时候他会像猫儿一样来到你身边。有时候,就在我们目视前方,没有留神之际,突然感到背后有个身影,举首一瞧,才发觉迪克站在那儿。有时候,夜里会有某个身影不停地移动着。我们从未见过他来去的踪影。有时候,我们会猛然惊醒,震惊不已,听到木板嘎吱作响,门闩轻声地咔嗒响过,有个身影一闪而过。一切又寂静无声了。

“年轻的白人,噢,年轻的白人绅士们,”——他柔和的嗓音在话音结束时变成了哼唧声,变成了他口中的某种节奏——“哦,年轻的白人,我告诉你们——”他柔和、低沉的哼唧声又开始了——“你们应该像亲兄弟那样相亲相爱。”他笃信宗教,一星期去三次教堂,他每晚都要读《圣经》。那本书是他摆放在那张方形木桌上的唯一物品了。

有时,迪克走出地下室的小房间,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见此情景我们就会明白,他刚才又读《圣经》了。有时,他跟我们讲话时哼哼唧唧的,好像在唱赞美诗,极度沉醉的心灵使他对宗教狂热而虔诚。对我们来说,这是一种不安而困惑的经历。我们想一笑置之,或把此当作玩笑。但是,这其中却包含着一种神秘、陌生、无法探究的东西,我们的玩笑也因之变得空洞无趣,头脑和内心烦恼不已。

有时侯,在这种情况下,他说话时会用《圣经》里的一些术语、引文和典故,他可能有成百上千个这样的用语,他用一种奇怪的情感和顺序把它们交织在一起,这对我们而言毫无意义,但是对他自己来说却条理分明。

“哦,年轻的白人们呀,”他会这样低声哼唧着开口,“山谷的骸骨[2]。白人们,我告诉你们,这一天将近了,上帝将重临大地审判万民,他会把绵羊安置在右边,把山羊安置在左边。[3]哦,白人们呀,白人们,哈米吉多顿[4]战斗的日子就要到来,白人们呀——山谷的骸骨。”

抑或有时,我们能听见他一边干活,一边唱歌,嗓音深沉浑厚,充满激情和力量,具有浓重的非洲风格,他不仅唱他本民族的颂歌,也唱我们所熟知的歌曲。我们不知道他在哪里学会这些圣歌的。也许是他在当兵的日子里学会的。也许是在前任东家那儿学来的。礼拜天早晨,他开车送谢泼顿一家人上教堂做早礼拜,一直等到他们仪式结束。礼拜进行之际,他会走到教堂的侧门,穿着那套漂亮的深色西服,毕恭毕敬地手拿司机帽,在讲道过程中,他始终谦恭地站在那儿聆听着。

接着,教友们高唱赞美诗的时候,洪亮的歌声越来越响,一阵阵传出来,在礼拜日宁静的空中飘荡。迪克站在那儿倾听着,有时也会轻声地跟着同唱。其中有些是他最喜爱的圣歌,很多次孩子们听见他一边干活一边用低沉浑厚的嗓音唱起来。他会唱《谁随主前行?》《亚历山大大帝的颂歌》《万古磐石》或《前进吧,基督勇士!》。

还有什么?嗯,没别的什么了——只有偶尔“闪过的一个启示”——还有夜晚某物一晃而过的感觉。

一天,迪克开车送谢泼顿先生进城,刚拐进广场,朗·埃弗雷特的车子不要命地在拐角处滑了过来,从迪克的车子侧面擦了过去,把挡板也给撞掉了。黑人像猫儿一样跃出车外,把东家扶了出来。谢泼顿没有受伤。朗·埃弗雷特爬了出来,摇摇晃晃穿过大街,午后时分便已喝得烂醉。他摇晃着,举止笨拙地狠狠一拳打在黑人的脸上。血从他扁平的黑鼻孔和厚厚的猪肝色嘴唇上滴落下来。迪克一动未动。但是,他的眼白突然间充了血,变得通红通红的,他流血的嘴巴动了动,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朗又揍了他一拳。这一拳正中黑人的脸面;迪克的两只手微微动了一下,但他没有还手。有人扭住醉鬼的衣领把他拖走并关了起来。迪克在那儿站了片刻,然后擦了擦脸,转过身检查汽车的损坏状况。此事现已过去,但是在场的人都不会忘记那双发红的眼睛。

还有一件事:谢泼顿家雇有一位厨娘,名叫潘西·哈里斯。她是个漂亮的黑女人,年纪很轻,体态丰满,皮肤黑得像黑桃“爱司”,双颊都有深深的酒窝,长着一口洁白无瑕的牙齿,迷人一笑就会露出来。她的性情很温良。谁也没见过迪克和她讲过话,也没见她瞧过他一眼,或者他望过她。然而,这个面带微笑、脾气温良的年轻女人突然变得悲伤而沉默,沉默、阴沉得犹如漆黑的午夜。她干起活来也神情悲哀,仿佛要去参加一场葬礼。浑身透出一股忧伤的情绪。有人跟她讲话时,她只会神情忧郁地应答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