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与城市(第7/12页)

车窗外,是一派乡村自然、孤寂的景象——巨大的钢铁车厢,骇人的火车头,闪光的钢轨,绵延而去的铁路线,大量冰冷、肮脏、铁锈的颜色,强大、精湛的机械技术,对文雅和完美的漠视。而在车厢内,有舒适的绿色座椅和豪华的包厢,还有柔和的灯光。在这一瞬间,置身其间的人们定格在他们生活和命运无可比拟的画面中,这幅画面既丰富又生动。他们——上千个微小的原子,一路狂奔向前,穿过广袤、孤寂、永恒的大地表面,前往这个辽阔大陆的某个终点。

匆匆一瞥之后就擦肩而过,然后便永远地消失了。然而在我看来,我已经认识了这些人,而且对这些人的了解比对自己火车上的人了解更多。我们在大陆上疾驰,奔赴上千个不同的目的地,在广袤、无垠的天底下,在这一瞬间,我们在这里相遇,然后经过、消失了。然而,我们却会永远记住这一刻。我认为两列火车上的人或许都有同感:此刻,我们缓缓经过彼此,嘴角带着笑容,眼神变得友好,但是我认为所有人都会感到悲伤和遗憾。因为,这些彼此陌生、共同生活在这个巨大城市里的人们相遇在这个永恒的大地上,在这一瞬间,在两点之间,在闪亮的铁轨上,我们飞快地经过彼此的身边,不再相遇,不再说话,永远都是陌路人。我们短促的生命,人类的命运全都体现在这一瞬间的问候和道别中了。

因此,我们就这样擦肩而过,然后消失不见了,车厢一节一节从我们身边滑过,终于又和机车驾驶室并行了。现在,那位年轻的司机不再坐在高高的窗边,不再坚定地微笑,他深蓝色的眼睛紧盯着前面的轨道。现在,他站在门口,他的机车不慌不忙地前进着,速度逐渐放慢。我们经过的时候,那列车猛地颠簸了一下,放松地摇晃着。他的态度,是一个刚刚放弃竞赛的人的态度。我们从对方身边经过时,那个司机正转过身对着他的司炉大声地说着话,而后者双手叉着腰,稳稳地站在那儿,脸色黝黑,露齿而笑。司机从驾驶室里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来搀扶他,另一只手撑在臀部上;司炉工张大了嘴巴冲我们微笑着,露出了坚硬的牙齿,一颗臼齿的边缘还镶着闪亮的金子——这是一种美好、自由、慷慨、善意的微笑,比任何语言都清楚明了,它似乎在说:“啊,比赛结束了。嗨!你们赢了!可是你们不得不承认,我们和你们的竞赛势均力敌!”

接着我们就开走了,永远摆脱了那列火车。不久,我们自己的列车驶进了特兰顿,停了下来。当我看着几个黑人在列车旁的铁道上用洋镐、铁锹干活的时候,突然间,有一个人抬起头来,平静地对我们那位肥胖的搬运工说着话,没有打招呼,也毫无唐突之感,只是随便、自然地说着话,就像跟一位已经相处了几小时的人说话一样。

“什么时候从这条线上返回,伙计?”他问。

“我星期二就回来。”搬运工回答。

“你见到那个高个子妞了吗?你把我说的话告诉她了吗?”

“还没有,”搬运工说,“不过,我迟早会见到她的!我会把她的话传达给你的。”

“我可等着呢。”另一个黑人说。

“你可别忘了。”肥胖的黑人搬运工笑着说。火车启动了,那个人又平静地返回干活去了;就是这么回事。苍天之下,两个黑人竟会如此令人惊奇地会面,他们随意、不可思议的对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永远都不明白,可是我却永远忘不了。

这次旅程的全部回忆,包括两列火车的竞赛、黑人、像着了魔一样精神焕发的乘客,挤在窗口说笑的人们,尤其是那个姑娘和老人手背上的血管,全都铭刻在我的脑海中。就像那一年我所见所为的任何事情,就像我所经历的每一次旅程,上述回忆成了我对这座城市全部回忆的一部分。

当我回来的时候,这座城市仍是原来的样子。我会匆匆穿过这座规模宏大、富丽堂皇的车站,车站里回荡着百万个命运的声音、永恒时间的声音,这些声音闷在车站屋顶之下——我会冲上街头,而街道马上又恢复成了老样子,然而却永远奇特而新鲜。

我感到,如果我离开城市一会儿,我就会错过某种无法估价、无可挽回的东西。我立刻觉得一切都没有发生丝毫变化,然而却在猛烈地变化着,每秒钟都在我的眼前变化着。这城市似乎比梦幻更加奇特,比我母亲的脸更加熟悉。我无法相信——无法相信世界上其他任何东西。我恨它,我爱它,我立刻被它吞没、被它征服了;然而我同时又认为:我能把它全部吃了、喝了,把它吞下去,藏在我的肚子里。它使我心里充满着一种不堪忍受的欢乐和痛苦,一种说不出的胜利和忧愁之感,一种一切都属于我的信念,一种我甚至连一抔尘土也永远无法占有和保存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