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隆先生

这是约瑟夫·道克斯有生以来参加的首次文学聚会。他一走进房间,仿佛置身于科瓦鲁维亚斯[1]的画中,觉得所有的人物都鲜活起来,一切就像他们自己的漫画,而非实际的生活场景。长着龅牙的凡·弗莱克正在角落里同一个黑人谈话;斯蒂芬·胡克正靠在壁炉架上,神情烦闷而冷淡,他想以此来掩饰恼人的羞怯心理;此外还有朋友们颇为熟悉的劳埃德·麦克哈或“克纳克”先生,他对待自己非常苛刻,但仍然保持着非常好的精神状态——男人的状态——一种无法毁灭的毁灭。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看起来仿佛在酒精里浸过很长时间似的,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泛着红润。他的头发、眉毛、耳朵、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天然、奇妙的红色。他说话的时候会发出高亢而不连贯的大笑,这笑声就像忙碌的打字机或他本人著作的书页发出的哗啦声。还有评论家科兹伍尔德,一个脑袋圆圆的矮个子,他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是一个口蜜腹剑的老手。此外,还有很多本市文艺界的名流。

他们一个个神气活现,就像蒙克所想的那样,他们看起来就应该是这种样子。所以,他挺直了身子,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嗯,名流云集啊。”

史蒂芬·胡克正站在炉旁和某人交谈,他肥胖的身体斜对着他的同伴。他的脸又白又胖,极为敏感的脸上隐隐透出一贯具有的无聊、乏味、超然的神态。乔刚一进来,他就猛地抬起头来,说道:“嗨,你好吗?”——干脆、利落地伸出他的胖手,然后又转过身走开了。然而,他仍然给人一种友好、热情的奇怪感觉。

到处都是人们的谈话声——由三十多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的那种古怪、萦绕不绝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欢快的声音,汇聚成奇怪的沙沙声,犹如时间之声一般。但是在这所有的声音中,有一个独特、无孔不入、引人注目、包容一切的主导声音,它穿透并盖过了所有声音。

毫无疑问,这是乔听过的最为奇特的声音了。首先,这个声音极其圆润,而且洪亮得难以形容,包含着爱尔兰人声音里特有的那种紧凑的共鸣。但是这种凯尔特人所具有的圆润、洪亮的声音完全透出地狱之火般的意味来。这个声音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正在袭来的洪水,使人产生一种恶毒的感受;就像深不可测的愤怒之泉在体内膨胀,随时都会致人于死命。

这个引人注目的声音就是谢默斯·马隆先生发出的,他的相貌和他的声音一样不同寻常。他是一名五十出头的男子,身体相当瘦弱,但是他惊人的胡须却给人一种粗野的假象。他满脸都是胡子,剪得整整齐齐,不太长却很浓密,就像墨水一样呈蓝黑色。在胡子上面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正轻蔑地观察着这个世界。这种整体的效果使马隆先生看上去颇似受难耶稣的外形特征。

马隆先生的声音浑厚,当然,是透过那丛浓密的黑胡须传出来的。他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说话——人们会不安地发现两片浅红色的嘴唇,厚厚地就像橡胶一样,隐藏在黑色的胡须之下。这两片嘴唇伸张极其灵活;马隆先生说话时,它们像两条蛇一样翻动扭曲着。它们有时在嘲弄的微笑里分开,有时在骤然的咆哮中清晰地在脸上扭动着。但它们总是很忙,从不会沉默片刻;洪水般恶毒的言语穿过它们一泻而出。

马隆先生坐在沙发的一端,就和许多其他客人一样,他的手里也举着酒杯。他身旁围了好几个人,正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位年轻男子和他年轻美丽的妻子,他们二人——大张着嘴巴,眼睛里闪烁着心驰神往、陶醉的神采——都向前倾着身体,屏气凝神地听着马隆先生博学、洪水般的慷慨之词。

“很明显,”马隆先生说,“很明显!噢,这个词表达出多么丰富、响亮、令人窒息的嘲弄之情!很明显,那个家伙没读过多少书!他显然只读过两本每个在校学生都读过的书——即雅各布·罗比索尼所著的《驴桥定理》,该书1497年春天由博洛尼亚的帕契西出版社出版,另一本是安布罗修斯·格鲁奇斯所著的《大祭司》,该书于1498年在比萨出版。”马隆先生咆哮道,“他一无所知!他没读过多少书!当然——”他橡胶似的嘴唇像蛇一样在浓密的胡须下扭动着——“当然,在一个所谓的文明中,优雅博学的信息标准是由阿瑟·布里斯班先生冥思苦想的著作以及《星期六晚邮报》里精湛的文章决定的,毫无疑问,像这样一个家伙的自命不凡竟被看成百科全书式的无所不知!……但他什么都不懂!”马隆先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同时,他摊开双手作了一个恼怒而徒劳的手势。“他其实没读过什么书!上帝啊,你能指望他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