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与城市(第6/12页)

与此同时,我们的这列车虽然一度同那列火车并驾齐驱,但是现在开始落后了。另一列火车开始加速,并从我们的窗前滑过,见此情景,那列车的旅客几乎得意得难以自禁。与此同时,我们却因自己的火车落后而脸色阴沉、难看起来。我们咒骂着、咕哝着,一个个皱紧了眉头,最后转过身,漠然地离开了,仿佛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只会出神、痛苦地回望一眼,看着那列车该死的窗口从自己身边滑过,只留下不可避免的失败结局。

在整个角逐过程中,两列火车的员工和乘客一样兴致勃勃,他们紧张地注视着这场竞赛。列车员和搬运工全都挤在窗口处或者车厢末端的门口。他们跟其他人一样咧着嘴笑着,但是他们的兴趣似乎更加专业,知识更加详细准确一些。列车员会问搬运工:“那列车是谁开的?你看见约翰·麦金太尔在车里吗?”那个黑人肯定地答道:“不是,那不是麦金太尔,是里格斯比开的,就在那儿!”他大声说道。这时候另一节车厢从眼前滑过去了,一位头发斑白、面带笑容的老列车员闯入了视野。

接着,列车员摇着头走开了,那个黑人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咯咯笑几声。他身体臃肿、皮肤黝黑,长着硕大的屁股,露出坚固洁白的牙齿,脖子后面满是赘肉。他发笑的时候,浑身就像果冻一样颤抖着。我认识他已经多年了,因为我们是同乡。我乘坐的K 19次卧铺列车经常往返于他的家乡和这个城市,行程700英里。此刻,这个黑人正伸开四肢,懒洋洋地坐在车厢末端绿色的座位上,面带微笑,同另一列火车上的朋友交谈呢。

“好啊,伙计!好啊,你这个慢腾腾的老鬼。”他冲另一列车上咧嘴微笑的黑人大声吼叫着。“哼!哼!”他讽刺地咕哝着。“难道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你以为是你自己拉着车吗?”他讽刺地嘲笑着,然后又阴沉着脸,不耐烦地喊道:“伙计,加油!伙计,加油!我看见你了!什么时候丢下你我才不管呢!加油!加油!把那个厚嘴唇的丑脸甩得远远的!”

而那张露齿而笑、嘲弄的面容也消失、远去,直到整列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向前开去,消失不见了。而他们的搬运工,站在那里,紧盯着窗外,不时摇晃着脑袋,用一种责备、怀疑的腔调自言自语地说着:

“他们没有权利这么干!他们没有权利从我们身边跑过去,好像我们不存在似的!”他轻声地笑着说,“他们没什么了不起的,只不过是费城的一些本地人而已。别以为他们会和我们一样准时到达。我们是高级快车!我们是洲际快车!”他自吹自擂着,但马上又摇了摇头,说道:“主啊,主啊。今天看来无能为力了。他们从我们身边跑过去了。现在我们绝对追不上他们了!”他哀叹道。他似乎说得有道理。

现在,我们的列车在阳光明媚、视野开阔的田野上奔驰着,旅客们终于认输,重新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又和先前一样,陷入瞌睡、漠然的状态中去了。但是,这列车似乎猛地有了活力,车身下面开始跃动起来,其速度也明显加快,大地开始愈来愈快地从身边闪过,旅客们抬起头,面面相觑,眼睛里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他们的兴趣重新被唤起。

现在时来运转了,我们的这列火车从乡间疾驰而过,不大工夫,就赶上了那个竞争对手。正如那一列火车曾经在他们旁边滑过一样,现在,这列车也开始以觉醒的、不可抗拒的力量镇静、傲慢地迈着大步,从对方的车窗边开过去了。然而,两列火车的旅客刚才都站在窗口相互嘲弄、讽刺对方,现在,他们全都平静地站在那里,善意地微笑着,带着友好的、近乎亲密的兴趣。因为,他们——那一列车上的旅客——现在似乎觉得——他们的列车已竭尽了全力,在它强大、了不起的对手面前勇敢地表现了一回,所以此刻,他们全都心情愉快地甘拜下风,让高级快车继续赶它的路了。

此时,我们的列车经过另一列车的餐车窗口:我们看见了身穿白色夹克衫、面带微笑的侍者,看见了铺着雪白亚麻桌布、摆着闪亮银质餐具的桌子,看见就餐的人们一面吃饭,一面微笑,正友好地望着我们。接着我们便同宽敞豪华的车厢并肩而行:车厢里有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郎,身穿一件红色的丝绸上衣,纤细的双腿漫不经心地搭在一起,一只手中拿着一本摊开的、封面朝下的杂志,另一只手的纤细手指弯向身体的腹部附近,摆弄着一个挂在项链上的小饰物或小匣子,她看了看我们,脸上露出温柔、善意的微笑。她的对面是一位老头,讲究地穿着一身昂贵的精纺灰色薄呢西服,瘦削、疲倦、高贵的脸上长着棕色的斑点。他坐在那儿,交叉着因肺结核而变得干瘦的双腿。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他瘦骨嶙峋、颤抖、僵硬的手搭放在膝盖上,我还看见老头年迈的手背上有一条粗大、脆弱的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