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三点

有一天下午,乔治·韦伯躺在他舅舅房前的草地上。乔治·韦伯当时十二岁,眼睛明亮,身体健康。他的鼻子很出色,味觉非凡,没有什么味儿能骗得了他。他躺在舅舅屋前的草地上,心想:“事情就是这个样子。这是草地,碧绿而粗糙,宜人而美妙,不过草里也有一些褐色的碎石。房屋都沿街而建,墙是混凝土块砌成的,看起来有些单调、丑陋,却很熟悉。石板瓦屋顶、木瓦、草坪、树篱、山形墙,还有后院,那里面还有诸如鸡舍和谷仓之类的附属建筑物。这一切就和我的呼吸一样普通、熟悉,就像偶然的机会那样随机,毫无规律,然而这一切又像命运那样早已安排好了: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因为它们就是这样子嘛!”他躺在草地上,摘下几片小草的叶子,心安理得地瞅着它们,若有所思。他很了解这些草叶。他把光脚趾伸进草丛,思索着。他知道那种感受。他在绿草间看见了一块块褐色的碎石,他也清楚那是怎么回事。他伸出手去摸身边的枫树。他知道这棵树是如何从土壤里长出来的,也知道树周围的草是如何长出来的。他摸着树皮,体会着那种粗糙的感觉。他用手指猛掐了一下,一小块树皮掉了下来。他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五月的风一直吹拂着,发出轻轻的呼声。所有的枫树叶子都飘动起来,向后倒去,在风中颤抖着。他听见了树叶颤抖的声音,使他有了一种忧伤的情愫。一阵风儿吹过之后,很快另一波又吹了起来。

他转过身,看见了舅舅的房子,看见了它鲜红的墙砖,结实而崭新的水泥柱子,房子周围的一切既粗俗又丑陋。在舅舅的房子旁边靠后一点的地方,是外祖父建造的老房子。板墙的结构、门廊、两侧的山形墙、凸窗、油漆的颜色,这一切都是附加的,就像美国成千上万的其他事情一样。乔治·韦伯明白这些,他知道任何事情都是这样。他注视着阳光,它照过来又照了过去,掠过后院熟悉的杂物。他看着镇子东边的山峦,看着斑斑点点迷人的绿色,如此平常、普通、熟悉,可是日后想起,却觉得这一切美妙无比,事情就是这样。

午后的时光已经所剩无几,小男孩乔治仍然等待在那儿。周围传来鸟儿的鸣啾,落满了枫叶,弥漫着寂静,远处传来钉木板的声音,以及杂乱的嗡嗡声。午后三点,日子在寂静和碧绿的芜菁中打着盹儿,卡尔顿·莱瑟古德家的那位身材高大、满脸麻子、生性懦弱的黑人正沿街走来,一条大狗一路小跑着跟在他的身后,就像火车头一样喘着粗气。这条大狗的名字叫风暴,它会用友好的态度赢得你的好感。它卷着舌头,像人一样笨重,巨大的脑袋左右摇晃着,一边走一边欢快地喘着气。和它一起走的麻脸黑人名叫辛普森·西姆斯。就和平常午后三点一样,这个又高又瘦的黑人高兴地咧嘴笑着,极富尊严、威望地沿街走着。他面带微笑朝乔治举起一只手,很有尊严和礼貌地向他打招呼。和平常一样,他把他称作韦伯“先生”。他的问候既亲切又有礼貌,虽然招呼很快就会忘掉,但是在友好的黑人和白痴看来打招呼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然而不知何故,小男孩听后仍然感到温暖而愉快。

“你好啊,韦伯先生。今天感觉如何?”那条大狗摇着尾巴,伸出长长的舌头,像火车头一样喘着粗气。它耷拉着大大的脑袋,肥厚的黑色胸部和肩膀随着四肢的运动不停晃动着。

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情,使这条平静的街道顿生威胁,把恐怖的气息注入了那个男孩平静的脉搏中。在街对面波特汉姆家房子的拐角处,他家的小牛头犬从对面走了过来。它看见了那条大驯犬,然后停了下来,叉开两条粗壮的前腿,它狰狞的脸似乎深陷在双颊之中,双唇顺着长长的獠牙往后紧绷着,邪恶、充血的眼睛里放射着凶光,肥大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嗥叫。那只大驯犬往后甩了一下脑袋,号叫了起来。小牛头犬冲上前,停了下来,两条后腿微微叉开,身体前倾,杀气腾腾,即将发起攻势。

莱瑟古德家的那个生性懦弱的麻脸黑人朝男孩使了个眼色,心情愉快、满有信心地摇了摇头,说道:

“它不会和我的狗打架的,韦伯先生!……不会的,先生!……它很清楚自己的本事!……毫无疑问,先生!”莱瑟古德家的那个麻脸黑人自信地大声说,“它太清楚自己的本事了!”

麻脸黑人想错了!瞬间便出事了:突然传来一声嗥叫,霹雳般的声音响彻天空,凶残的白牙闪闪发亮。没等大驯犬反应过来,小斗牛犬已经冲了上来,咬住了比它身材大得多的大驯犬,凶狠的牙齿紧紧咬住了它的喉咙,深深陷进了它的肌肤,死也不肯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