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店街》中的迷宫象征10(第3/6页)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

天黑了。窗户开向另一个四周有楼的大院子。远处是塞纳河,左边是皮托桥,以及向前延伸的岛。桥上车辆川流不息。我注视着大楼的这一个个正面,照得通明的这一扇扇窗户,它们和我站于其后的窗户一模一样。在这迷宫似的楼梯和电梯中,在这数百个蜂窝中间,我发现了一个人,或许他……

在第二个段落,居依收到一些人的有关信息,这些人他过去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

我一直走到窗前,俯视着蒙玛特尔缆索铁道、圣心花园和更远处的整个巴黎,它的万家灯火、房顶、暗影。在这迷宫般的大街小巷中,有一天,我和德妮丝·库德勒斯萍水相逢。在成千上万的人横穿巴黎的条条路线中,有两条互相交叉,正如在一张巨大的电动台球桌上,成千上万只小球中有时会有两只互相碰撞。但什么也没有留下,连黄萤飞过时的一道闪光也看不见了。

在这两个段落里,叙述者都身处让人心生幽闭恐惧的公寓里,透过窗户向外俯视巴黎。这为他提供了一个巴黎市的空中视角,这样的视角,按照格哈德·约瑟夫的说法——他是在评论狄更斯作品中一个类似的二元现象时这样说的——应该会减弱人们在平面街道上体验的那种迷宫感。不过,这两段话都赋予了巴黎一个迷宫的特征,让其成为一个通过道路把地点和物体随意连接在一起的集合。这其中的每一个例子都同时包含了对叙述者过去的某个细节,因而也是他身份的暗指,同时与之相随的是一种暗示:所有提到的事件都发生过,所有提及的人物都被找到,尽管这个让人迷失莫名的城市世界设置了重重障碍。然而,使用“迷宫”这个词,使从高处获得的视角所具有的假定优越性受到了质疑,与之非常类似的是,对所发现的东西其绝对真值(absolute truth value)的担忧在叙述者的故事中弥漫着。在第一段中,“Et j, avais decouvert(……)un homme qui peut-etre”【我发现了一个人,或许他(……)】的后面接着三个省略的点,表明没能力或者不情愿去完成一个想法,而在第二段中,那个观察,找不到一丝一毫他与德妮丝相遇然后相知的痕迹(“但什么也没有留下”),它有助于让人意识到,尽管明显找到了一些相关的信息,但是这城市的混沌与紊乱折射了这种寻找的不确定性,以及其标的(object)的不连贯性。

最后,在这两段把巴黎和迷宫相比较的描述中,都使用了“dédale”这个词,例如第一段中“ce dédal d, escaliers et d, ascenseurs”(这迷宫似的楼群、楼梯和电梯),以及第二段中“ce dédal de rues et de boulevards”(这迷宫般的大街小巷)。这个法语词不仅表达了“迷宫”的结构,同时也在莫迪亚诺的文本中激活了克里特岛的迷宫神话,因为这个词源自建造克里特岛迷宫的建筑师的名字11,该迷宫是应受辱的国王迈诺斯之命,建于其宫殿之中并用来掩藏怪兽般的弥诺陶洛斯。同样是按照佩内洛普·杜布的说法,在一个文学文本中,通过对克里特岛迷宫的指涉而调动起来的东西,就成为了一个由相当稳定的成分所构成的互文本。至关重要的是,这个克里特岛神话提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多行网路结构,即这个迷宫是由一系列的十字路口和岔道所组成,它迫使走迷宫者在备选路径中不停地进行选择。另外,迷宫的中心囚禁着一个杂交性质的怪物。同样存在着一种可能性,即这迷宫式的困局是无法突破的(中心也许不能够抵达)并且/或者是无法解脱的(迷路者如果没有向导也许逃不掉)。最后,那位按照计划好的路线从无知走到领悟的男英雄12在一个女向导13的帮助下,成功屠杀了怪物,并且全身而退。因此,当我们试图去解开这个神话的一个文本体现的时候,这个词看起来还是有所帮助的,因为它有助于决定所描述的到底是迷宫的哪一类经历,比如说,是忒修斯的经历,还是弥诺陶洛斯的经历,又或是代达罗斯的经历,以及就搜寻结果而言,这会有着什么样的暗示。

在《暗店街》中,叙述者对他自身经历的理解通过他对迷宫情节中的另一个主要玩家,也就是国王迈诺斯的女儿阿里阿德涅的指涉,得到了简单的暗示。居依使用了“阿里阿德涅线”这一措辞来指有关人物和事件的那些碎片化记忆,这些记忆都是回想自巴黎被占领的那些岁月,当时他还没有逃往山间小镇默热弗:“引导我走出迷宫的正是所有这些东西。我的阿里阿德涅线。”当然,阿里阿德涅提供给了忒修斯那个线团,让他在杀掉弥诺陶洛斯之后找到走出迷宫的道路。有时,居依会把他的经历同忒修斯的并列起来,后者因为同阿里阿德涅的浪漫关系,接受了她的帮助并且在走出迷宫的路上成了“迷宫的解决者”。对这一方面的提及,暗含了居依自身的身份寻求可能会有一个成功的解答,并且尽管这寻求一开始就混沌不堪,但为文本预示了一个最后的连贯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