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店街》中的迷宫象征10

◎安·L.墨菲

“精确回答了不精确的需求,清醒蜕变为静默。栩栩如生的和耳熟能详的变成了令人不安的,不真实影响在增生,而莫迪亚诺那无可争议的可读性(……)服务于那些废墟里和腐朽世界中的文本,以及回忆的艰难必要性”,在这雄辩的描述中,吉拉德·普林斯总结了自己一九八六年对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作品的论述,也附和了其他许多评论家对这位人气极高、但同时也非常难以捉摸的当代作家的作品的反应。事实上,作者本人以及相当数量的学者都从不同的切入点提及了普林斯在此处勾勒出的那种张力,这张力的一端为莫迪亚诺作品中那些有助于文本清晰和精确的因素,而另有一些因素营造出了一种混乱和不确定的氛围,它们处于张力的另一端。在一九七五年的一次访谈中,莫迪亚诺本人详细阐释了他这种经典风格的悖论式运用:

(我)用最经典的法语写作(……)因为这种形式对于我的小说来说是必须的:为了传达出我想要赋予它们的那种困顿、游离、奇异的氛围,我必须尽最大可能用最清晰、最传统的语言来规范这种形式。否则,所有的一切都会分崩离析,成为一锅乱糊。

在艾伦·莫里斯看来,莫迪亚诺那规范后的形式策略是设计出来以抵消某些“新小说派”元素所产生的那些影响,虽然这些元素在他的作品中也有迹可寻——“使用环形结构以及抛弃传统的年代顺序,更不用说叙述视角的分裂”。按照莫里斯的观点,这种张力让莫迪亚诺既得以认可,也“把自己从罗伯—格里耶和他的同事们那里撇开来”。因为,虽然没有“与现代主义分道扬镳,”可他并不把写作视为一种“不带情感的、智力上的活动”,相反他将写作视为一种“情感上的必需品”。

另有一些评论家,以历史再现需要与个体记忆缺陷之间的对抗作为角度,来审视这种张力。这种对抗是莫迪亚诺处理他许多小说中语境的基础,语境则是纳粹对法国的占领。在莫迪亚诺的作品中,故事情节要么直接发生在占领期,要么以某种方式与之相联系,那些确切事件以及卷入其中的参与者被神秘所包围,并且,虽然主人翁的任务是——有时带着迷恋——去揭示一些具体细节,但是他多半不能彻底或者令人满意地完成此事。在有些评论家的眼里,一方面是那些坚持不懈、执迷不悟的努力,试图去解答一些有关德国占领的重要问题,另一方面则是某种优柔寡断,最终导致这些问题无法得以解答,这两者之间产生的张力反映了那个时期的真实本质。在评论“现在著名的‘终局之不在场’”——这也是莫迪亚诺叙述的特色——的时候,马丁·盖特—本德尔感到疑惑的是,叙述歧义以及在填补自己和他人记忆空白以拼合一个历史完整图像上的无能为力,是否有可能就是探讨德国占领“最合法的”路径,因为这种技巧“摹写了(它的)非决定性”,也就是“德国占领期间那些将来永远都不会受到惩罚的罪行的无法避免、令人窒息的延续性”。威廉·范德沃克总结了一个类似的评价,结尾处是这样写的:“莫迪亚诺小说主体部分最大的悖论,是它通过让一个历史时期变得晦涩这一过程,努力地把它交待得更加易于理解。”

最后,清晰与不确定之间的张力,同样通过诸如《暗店街》这样的作品中对侦探小说的充分利用和最终颠覆这一方式得以展示,其结果就是珍妮·尤尔特(Jeanne Ewert)所定义的“纯粹反侦探小说”。尤尔特坚决认为,既然《暗店街》的布局像一个侦探小说,那么它就激活了巴特的“阐释性代码”,即作为一个神秘事件得以建构、发展,以及最终解决之基础的一组叙述要素,并且随着它们在文本中的穿梭,训练有素的读者会辨识出来,并满怀期待要获得文本提出的所有问题的答案。然而,这部小说挫败了读者们寻求解答的欲望,或者说挫败了他们认为在阅读过程中答案会确定呈现的欲望,就这样,这部小说以后现代的不确定性取代了传统的终局:“反侦探小说的拒绝提供终局,以及它乞灵于恐惧而不是笃定,参与了后现代对归纳推理和一个能慰藉人心的线性/目的论宇宙之信仰的抗拒”。

尤尔特在此勾画出了莫迪亚诺作品中同后现代主义有着联系的那些方面,它提供了一种方式去理解我们已经在上文中概述出的有关清晰/解答与混沌/不确定之间的张力,这种张力也一直影响着其他一些学者对莫迪亚诺写作的评价。事实上,莫迪亚诺与后现代的关联已经在近期两本大部头的研究著作中得到了相当明确的加强和扩大。在他《帕特里克·莫迪亚诺》(2000)一书的“(非)结论”中,艾伦·莫里斯声称,“只有唯一的一个修饰语可以适合于莫迪亚诺的整个世界——典型后现代主义的”。川上茜的研究恰当地定名为《自觉的艺术: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后现代小说》(2000)。两位学者都列举了莫迪亚诺作品中的一些特征,并指出这些特征与文化理论和文学批评一直以来差不多一贯称之为的“后现代主义”是共通的,从而证明了他们的表述是正当的。在莫里斯的研究中,这些特征包括如下所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