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展(第6/8页)
塞尔盖
他帮他爸爸买了一支智能型手机,当作生日礼物。
“我已经有一具电话。”他爸爸说。“它被电话线连在墙上,所以不会被偷,也不会不见。你倒是说说,谁的电话比较聪明?”
“我帮你买手机,因为它具备相机功能。你看看。”塞尔盖说。他按下电源键,手机卡启动。“它有两个镜头,一个朝外,一个朝内,面向着你。”
“我们这个时代还真复杂。”
“它可以用来自拍,这样一来……”
他爸爸轻蔑地哼了一声。“讲话文雅一点。”
塞尔盖走向房间另一头的墙边,墙上挂满他爸爸的肖像照。每次想要讨论一个难以启口的话题,他就挑选其中一张容貌比较和蔼的照片、对着照片中的爸爸说话。“嗯,留下这么多空间挂照片,你未免太过乐观,不是吗?”他边说、边朝着最近拍摄的肖像点头,照片另一侧的墙面一片空白。
“那是留给你的。等你当上爸爸,你可以把你的照片挂在墙上,让你儿子觉得你是个容易受骗的自恋狂。”
“嗯,这么说来,我们还是指望你长命百岁吧。”塞尔盖说。他朝着自己的拳头轻咳。“两年前,我找到一个艺术史学者的网站,她住在格罗兹尼,她的博士论文以你伯伯为主题,也就是那个审查员。”
他爸爸什么都没说。
“她正在策划一个以他为主题的特展,好像会在圣彼得堡展出。”
“据我所知,挖开坟墓、四处展示骸骨,依然算是违法。”他爸爸说。
“我觉得挂在墙上的旧照片不算违法。”
“就因为某件事情不算违法,并不表示你应该这么做。”
“你的墙上挂满旧照片,哪有资格置评?”
他爸爸噘起嘴唇,发出类似放屁的声音,以示回应。塞尔盖啪的一声、重重坐到沾了茶渍的扶手椅上。他当然知道他爸爸键入搜寻罗曼·奥西波维奇·马尔金,留在荧幕上让塞尔盖瞧见。他们父子都不敢直接要求,生怕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反而变得异常敏感,小心面对彼此的暗示。塞尔盖经常做出提议,而他爸爸经常予以拒绝。他爸爸愈是抗拒,塞尔盖愈是感觉自己触及他爸爸内心深处那个毫不遮掩的角落,说不定甚至打动他爸爸的心灵。
“爸,跟我一起去。”
“门儿都没有。”
弗拉基米尔
特展开幕的那个傍晚,七月的暑气有如一团黏稠的糨糊,尼夫斯基大道的车潮之间溼气凝滞。弗拉基米尔的手表显示七点半。太阳在空中闪闪发光,照在他脸上暖洋洋,感觉像是午后。太早、还是太迟——弗拉基米尔再也说不准。
“我们进去吧。”塞尔盖说。他们已经在街上绕了一小时。“典礼快结束了。”
街角一个瘦高的冰淇淋小贩跪到地上,把头伸进冰库里。
“你觉得冰库跟烤箱发挥同样功效吗?”弗拉基米尔问。
“我觉得他只是想要保持清凉。”
弗拉基米尔瞄一瞄街道,看看有没有另一样可能对自己造成伤害的器物。应该不难找。最不可思议的伤亡都发生在主要城市的市区。光是站在圣彼得堡的街角,你的性命就陷入险境。
拜托让我还没有走过冰淇淋摊位就一命呜呼。
他走过冰淇淋摊位。
拜托让我还没有走过那个卖太阳眼镜的盲人就一命呜呼。
他走过太阳眼镜摊位。
画廊阴森森地在前方等候。擦得发亮的门把一闪一闪。如果他现在就一命呜呼——心脏病发作,或是遭到雷劈——临终的那一刻,他会觉得自己逃过一劫,不必面对画廊里等着他的种种状况。
拜托让我还没有开门就一命呜呼。
他开门。
几位出席的访客漫步观展。弗拉基米尔不会记得任何一位。他只会记得他帮他儿子开门、踏入凉爽的画廊、抬头一看、赫然望见他伯伯的大头照。这张脸部的特写放大到两米高,直直地盯着他。罗曼·马尔金:1902-1937。
“你还好吗?”他儿子问。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靠在塞尔盖身上。“对不起,你的腿。”
“我的腿还好。怎么回事?”
“一九三七,那一年我跟我老师说我伯伯是个间谍,没错,一九三七年年。”
“错不在你。”
“我以为他说不定被关个几星期,直到上级发现他是无辜。他怎么可能因为某件他没做的事情被枪决?”
“那段时期进行整肃。他只是运气不好,如此而已。爸,你只是个孩子。”
一名身穿长裙、妆化得太浓的女子走过来,她的左脸布满一道道愈合的伤疤。
“我只是个报马仔。”弗拉基米尔说,然后又转头看着那张大头照。“报马仔。”
女子罩衫上的名牌写着:娜迪亚·杜柯洛瓦,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