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展(第8/8页)

“你若沿着这面墙往前走,你会注意到这人出现在每一个经过删修的影像中。”策展人继续说。“作品的解说会告诉你确切位置。他有时是个男孩,有时是个男人,有时上了年纪。马尔金通常把他嵌入被审查者经过删修之后留下的空白。”

“他是谁?”弗拉基米尔几乎说不出口。

“多年以来,我始终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她说。

他倚着塞尔盖的臂膀,好像游行似的沿着墙壁前进。照片和绘画按照年份排列——不是创作或是删修的年份,而是马尔金嵌入那人的岁数。

他爸爸如同一个小伙子,爬上一部牵引机。

他爸爸如同一个叛逆的少年,身穿宽松的褐色夹克,高举长柄叉戟,飞奔冲过十月的街道。

他爸爸身穿暗色西装,头戴蓝色鸭舌帽,一只手揽着一名女子,细看之下,女子竟是弗拉基米尔的妈妈。

他爸爸牵着五岁大的弗拉基米尔。

他爸爸如同一位科学家。

一位政客。

一位厨师。

一位农夫。

一位建筑工人。

一位工厂工头。

一位夜间警卫。

一位小提琴手。

一位祖父。

他看着他爸爸随着背景中的每一个影像逐渐老去。他的头发愈来愈灰白,愈来愈稀疏,最后几乎像是蛛丝般的工笔画。他的皱纹先是轻轻勾画,而后沉沉蚀刻,最后深深印入日渐松弛的五官之中。在最后一幅画作中,他爸爸拿着手杖站着,自外于一群兴高采烈的工厂工人之外,带着饶富兴味的微笑凝视远方。那个他爸爸说不定变成的男子,看起来就是弗拉基米尔的模样。

我值得吗?他默默地请问画中之人。我活了这么久——我究竟做了什么、值得活到现在?

他靠入塞尔盖的怀里,那天第二次,弗拉基米尔感觉自己在他儿子的怀里恢复了清白——这孩子不知何故地原谅了他,这会儿不知何故地支撑着他。

“我知道这不容易。”塞尔盖说。“你做得好极了,我以你为荣。”

谢谢你。

策展人跟着他们走到最后一幅画作之前。“很了不起,不是吗?如果罗曼·马尔金心存任何善意。”她说,“这个男人便是善意的化身,不管他究竟是谁。”

他有如世纪般漫长的一生渐渐聚焦,缓缓消逝。他闭上双眼。他一直闭着。他睁开双眼。“你猜不出他可能是谁?”

“小时候的一个朋友?”她问。

我爸爸,他心想。

“他的兄弟?”她问。

我爸爸,他心想。

“他的儿子?”她问。

他的心脏几乎承受不了这一刻。

“我爸爸。”他回答。

娜迪亚

小屋出现在眼前,屋后即是山坡。她婉拒司机的好意,自己把行李提到屋里。

“哈啰?”她大叫,但是无人应答。她没有整理行李,悄悄把皮箱放进玄关的柜子里。她走进厨房,帮自己倒了一杯水,对着一叠肮脏的碗盘皱眉头。她望向窗外,看到女儿从山坡飞奔而下,两只手臂好像风车似的胡乱挥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下来。山坡坡底,鲁斯兰搁下敞开的公文包,抬头一望。他站起来,伸伸懒腰,跟着小女孩一起爬上山坡。向晚的太阳在他们的身后散放出万道金光,勾勒出两人漆黑的侧影,厨房窗户的松木格架有如画框,父女二人不知不觉地成了画中人物,而这件艺术精品,只有她得以观赏。

她欣赏了一会儿,然后从后门走了出去,让自己也成为画中的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