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展(第5/8页)
其后的岁月,他们春天和夏天到小屋度周末,其余时间住在格罗兹尼。鲁斯兰从十几个迫切性更高的基础工程挪用几笔经费,重新修建乡土博物馆。娜迪亚回到馆中工作,担任修复部的主任。她完成她那篇以审查员罗曼·马尔金为题的博士论文,同时设立了一个网站,登录他修改伪造的图像。
一个夏日,一位访客来到小屋。这位年轻男子一头短发,身上那件牛仔裤宽松到套得下六条腿。鲁斯兰带着玛卡在山坡上玩耍,娜迪亚看着那位陌生人向他们走来,一张地图摊放在他的双手之间,地图并未随着微风吹拂而折起,因为它被裱放在一个金叶镶边的画框里。
她系紧头巾,静候鲁斯兰,然后一起走向他。
“你看起来迷路了。”鲁斯兰说。
年轻男子回头一瞥沿着远处山坡缓缓攀升的青绿石阶,牧野一片空旷,青嫩草尖随着微风轻轻摇摆。“这里真是宁静。”年轻男子边说,边把那张加了框的地图从他们眼前拿开。“你能不能告诉我这里是否有人被地雷炸死?”
鲁斯兰跨向年轻男子,一把抓住他的颈背。娜迪亚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你把话说清楚。”他说。
年轻男子举起地图,地图中的山坡和眼前的山坡,轮廓完全吻合,他们这才看出那幅地图是什么。
客厅里,年轻男子一边喝茶,一边说明来意。他已获知他哥哥丧生在画中描绘的山坡上,他希望亲自过去看看。鲁斯兰问他怎么拿到这幅油画,他摇摇头,微微一笑,好像想说生命或许近乎完美,唯独讲不出道理。“你们有没有看过《瞒天大谎》?”他问。
鲁斯兰的手指轻轻滑过镀金的画框,深深吸一口画布呛鼻的霉味。娜迪亚静静观察他。两个以墨笔细细描绘的小人跑向坡顶,鲁斯兰伸出指尖盖住两人,好像想要探测他们是否流露出暖意。
两位男士爬上山坡之时,娜迪亚跟玛卡一起待在屋里。
“有人告诉我,这里战时曾经关了两个俄国士兵。”鲁斯兰说。“他们重新修建这个地方,老实说,修建得满好的。”他折断一片薄薄的薄荷叶,递了过去,年轻男子咬住叶片,含在嘴里尝一尝。他们爬向两个墓碑。“当初回到这里的时候,我发现两个地雷爆炸的深坑。其中一个说不定是你哥哥的葬身之处。”
年轻男子单膝跪地,拉开他帆布袋的拉链。内衣裤和卷成一团的袜子之间搁着三个酸黄瓜罐,其中两个装着骨灰,第三个空空如也,他挖了一手掌的泥土,倒进那个空着的酸黄瓜罐里。“我们小时候假装世界末日将至,他经常爬进太空舱里,轰轰烈烈地飞向太空。”
鲁斯兰眯着眼睛,望向地平线那一端,日光灼灼,有如银闪闪的流水。这里曾经发生爆炸。他的世界曾经宣告结束。他人还在这里。
“我想我该走了。”年轻男子说。
鲁斯兰尚有一事未了。“除非留下札哈洛夫。”
“你说什么?”
“那幅油画。油画必须留下来。”
“但油画是我的。”
“这里才是油画的家。”
年轻男子柔润的脸庞好像一块融化的白蜡一样愈来愈僵硬。“我这就走人。”
鲁斯兰往前一跨,距离近到闻得出年轻男子嘴里的薄荷叶片逐渐枯萎。“在我看来,你有两个选择。你可以把画卖给我,我会开车送你去机场。或者,我从你手里拿走油画,你自己想办法回去。你人生地不熟,而且离家十万八千里。你放聪明一点,好好选择。”
“回忆是唯一真实的资产。”年轻男子说。“语出纳博科夫。”
“言之成理。好,你决定如何?”
年轻男子带着皮箱上路,皮箱里装着三个酸黄瓜罐和一万美金,飞往黑海的一个度假小镇。连着三天,他沿着海滩漫步,双脚没入黄褐的细沙,苍白的脸颊被晒得永远红通通。那片海滩比他所知的任何一块土地都靠近太阳。到了第三天,他把他的帆布袋甩到肩上,走向海滩。他举着一张破旧的明信片,循着海岸前进,直到站上明信片描绘的那一处。没有人会强迫他卖掉那张明信片。那些涂了厚厚一层防晒油、衣衫单薄的泳客们,说不定猜不透这位身穿豹纹泳裤、瘦巴巴的年轻小伙子为什么带着三个酸黄瓜罐下海,但他们很可能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浪涛涌起,把他打入有如隧道般阴暗的青蓝海水之中。一圈圈海水在他的颈间缓缓散开。浪涛再起,轻轻漫过他的躯体。他一只手臂仰泳,另一只手臂把三个酸黄瓜罐搂在胸前。银白的鱼群在他身侧飞快地游动。他果真来到黑海,他简直不敢相信。当他游得够远、防波堤早被抛在身后,由此远眺地平线,整片大海似乎只属于他。他旋开盖子,放手让一个个罐子沉入深邃的蓝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