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无所有(第21/23页)
“我要归还一样东西。”我边说、边从帆布袋里扯出油画。她重重吸口气,目光从我身上移到油画,然后再看看我,好像我和油画是两块互不相称、她不知道如何拼凑的拼图。
“你见过这幅画?”我问。
她的诺基亚手机嗡嗡作响,仿佛来自一个距离我们非常遥远的宇宙。她点点头。
我指指画中的小屋。“你知道这块地在哪里吗?”
“这块地的地主,他现在住在那里。”
她用Yandex Maps帮阿金标注路线之时,我在博物馆绕了一圈。我发现蚀刻在解说牌上的日期最久远的也不过是二〇〇三年,大部分的人物肖像画都是总统的家人,数幅画作之中,总统先生抱着小猫。
* *
拉达汽车的后轮激起阵阵尘埃,但是车子动也不动。我查看一下手机。收讯信号为零。俄罗斯电信公司讯号不及之处,天主也爱莫能助。离格罗兹尼愈远,路况愈差,路面支离破碎,崎岖不堪,这会儿我们困在南部山区某处,所谓的“道路”其实是“快要山崩的小径”,深广辽阔的绿色河谷沿着山脊延伸而下。阿金猛踩油门,引擎呜呜隆隆,但是引擎的推力比不上地心的引力。
“我想我们到了。”阿金说。他的上唇汗珠点点,好像多了一道透明的胡须。他依然没有松开那条灰蓝色的细纹领带。
“我真不敢相信我们开了这么远。”我是说真的,有鉴于车子目前的状况,每次阿金猛踩油门,我都非常讶异车子没有如同麦克尔·贝的电影片尾一样轰然爆炸。(译注:Michael Bay,美国动作片大导演,代表作包括《珍珠港》《变形金刚》等,擅长拍摄爆破场面。)
“这个地方”——他瞄了一眼沿着山脊蜿蜒攀升的白色岩石——“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地图都没有标明。但我估计我们只差四五千米就到了。你现在动身,说不定几小时就走得到。”
“谢谢。”我说,“谢谢你载着我跑来跑去,尤其是你刚刚才返乡。”
“不客气。其实我也很开心。从来没有人在那个机场跟我碰面。”
“别这么说。我相信你很忙,跟家人见面叙旧等等。”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声调平缓单调。“我们先前不是开过一片我说我在那里长大的田野吗?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的地方。”
他把他的雷朋太阳眼镜推上高耸的鼻梁。我应该请问他的电话号码或是电邮地址,甚至只要请问他贵姓,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在脸书或是VK上搜寻他。(译注:VK,原名VKontakte,欧洲规模最庞大的社群网络,总部设于圣彼得堡,在俄语通行的国家特别受欢迎。)我应该跟他说我的家人们也已过世。但我害怕。虽然科里亚已经遭到杀害,但他不是受害者,我也称不上是个牺牲品。我们暂且沉默,在那静默的五秒钟,我感觉他盯着我,以前当我们两兄弟不想再跟对方打屁,科里亚就用同样的神情看着我。我大可描述离乡背井、居住在陌生人之间,感觉是多么寂寞。我大可给他看看装了我爸妈骨灰的罐子,他肯定了解我的感受。说不定我们会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说不定他是那个我到车臣来相遇的人。我没有机会知道。我只是再度谢谢他,跨出车外,看着他倒车开上破碎、漫长的道路。
10.
一九九五至一九九七年间,头一次派驻车臣时,科里亚驻守在边境,哨站非常偏远,甚至连承平时期都没有电话和邮件通讯。科里亚从军期间,葛莉娜或是我写给他的信,没有半封寄达他的手中。他留置在基洛夫格勒的世界停滞在他的脑海中,在音信全无的情况下,他想象我们怎么过日子,虚构出生活的点滴和微小的喜悦,赋予我们一段对他而言无福消受的和睦岁月。他不可能得悉西伯利亚小姐选美竞赛,或是欧列格·沃洛诺夫,他也不可能知道她已经做出困难却明智的决定,解决了腹中的小宝宝。
作战搏斗与补给军需的空档,或是头一沾枕、还没睡着的时候,他歇口气,想象葛莉娜把一个空五斗柜改造成婴儿床。他想象怀了身孕的她想吃哪些奇怪的食物。他构思出一个平行的宇宙,其间半是回忆、半是那个他精心设想、一天比一天更接近、等着他携手打造的未来。科里亚幻想的孩儿是个男童,葛莉亚怀胎九月,一九九五年九月三日生下他,小家伙名叫阿卡迪,体重约三千两百五十克,相当健壮。他跟连队的弟兄们宣布这个好消息,即使心知肚明,但是大家依然跟他握握手,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说声恭喜。一年之后,他在一个过期的比司吉上倒插一支火柴,庆祝小家伙满周岁。
葛莉娜和我一再向新兵招募处提出书面申请,但是办事人员跟他屁股下那张铝铁板凳一样冷冰冰,二话不说就把我们的请愿书丢进字纸篓。没有人知道科里亚什么时候会回来,科里亚自己也不晓得,因此,当他终于返乡,没有人在码头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