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10页)

艾格尔的脚下像生了根,有一刻他感觉到,仿佛他又成了那个小孩子,而且他很害怕,怕这个老人会站起来,变成一座山那么大的巨人。

“今天就是你,”康茨施托克尔继续说着,“像你这样的一个人,就这样随便从角落里走来了,其他的人却哪儿都去不了了。这就是公平。我曾经是骄傲的康茨施托克尔,而现在看看我,看我成什么了:一堆腐朽的老骨头,里面的生气刚刚够不让这把骨头立刻散成灰尘。我一辈子都是挺胸抬头的,只有在敬爱的上帝面前才低下头,在其他人面前都绝不低头。敬爱的上帝是怎么感谢我的呢?把我的两个儿子带走,把我的血肉从我的身体上撕走。这还不够,这个禽兽还没有把我这个老农民的最后一滴生命榨干,他让我每天从早到晚坐在院子前等死。现在我把屁股都坐烂了,唯一向我走来的,就是几头牲口,几个影子,还有你,偏偏是你!”

康茨施托克尔低头看着他的手,以及他那干枯的、布满老人斑的手指。他的呼吸沉重,并发出轻轻的呼噜声。忽然他抬起头,同时快速地从他的腿上抽出一只手,抓住艾格尔的前臂。

“现在你能报仇了!”他喊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现在你能打我了!打我啊,你听到了吗?我求你了,打我吧!求你打死我吧!”

艾格尔感觉到老康茨施托克尔的手指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他的心里感到一种冰冷的恐惧。他挣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康茨施托克尔垂下手,静静地坐在那儿,眼光又投向了地板。

艾格尔转过身去,走了。

他沿着一条路走着,那条路在村子后面不远的地方就终止了,他在胃的位置感到一种奇怪的空洞感。在他内心深处,他为老康茨施托克尔感到难过。他想到那个挤牛奶时用的小凳子,他希望他是坐在一把椅子上,有一条温暖的毯子,但是同时他也希望他死去。

他沿着那条狭窄的高山小路继续走着,一直到了上面的皮希勒洼地上。这儿的土地柔软,长着深绿色的短短的草。草茎尖儿上的水滴轻微颤抖着,使整个草地都闪闪发光,好像撒满了晶莹的玻璃珠。艾格尔为这些微小的、摇摇欲坠的水珠而感到惊叹,它们那么顽固地附着在草茎上,只为了最终某个时刻从草叶上掉下去,渗透在泥土里,或者是在空气中蒸发掉,消失于无形之中。

康茨施托克尔在很多年后才得到解脱。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秋季的一天,他像个影子一样坐在房间里听广播,为了能多少听懂一点儿什么,他把上身深深地弯在桌子上,左耳朵压在喇叭上。在播音员报告一个管乐团音乐会的节目时,年迈的他忽然惊叫起来,用拳头反复砸着胸腔,随着金属质感的音乐节奏,失去生命的他最终身体僵硬地滑下椅子。

葬礼那天,天上下着瓢泼大雨,街道上的泥水没到脚踝,送葬队伍只能踩着泥水慢慢前进。

艾格尔,当时也已经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走在最后一排。他回忆着康茨施托克尔,他的一生一直都在把自己的幸福赶走。

在大雨中路过曾经是阿赫曼德尔农庄的小旅店时,里面传来了一个孩子响亮、异常清晰的笑声。其中一扇窗户裂着一道缝,透出亮光。在那个房间里,店主的小儿子坐在一台巨大的电视机前面,脸在电视屏幕前凑得很近。电视画面的反光在他额头上方跳动着。他用一只手围着电视的天线,另一只手高兴地笑着拍打着大腿。他笑得那么欢快,艾格尔透过雨帘都能清楚看到,他喷出的闪烁发光的一滴滴口水,飞溅到电视机屏幕上。他感到自己很有兴致,很想停下来,把额头靠到窗户上,和那个孩子一起笑。

但是送葬的队伍还在前进,压抑而沉默。艾格尔看着他前面参加哀悼的人高高耸起的肩膀,雨水集结成为股股细流,沿着他们的肩膀流下去。最前面的灵车颠簸着,在刚刚开始的暮光里,看起来像一艘船,而他们身后孩子的笑声也越来越轻了。

虽然艾格尔在他的一生里也做过相关的考虑,但是他从来没有买电视机。大多数情况下他没钱,或者没地方,或者是没时间,总之好像对这样一项投资,他缺少一切必要的前提条件。比如他几乎没有那种耐心,像大多数其他人一样可以连续几小时盯着那团摇曳的光。

他私下里想,长期这样下来人的目光肯定会变浑浊的,脑子也会被化掉的。然而电视确实给他带来了两个印象深刻的时刻。他一再从记忆深处里把它们翻找出来,并怀着一如当时的欣喜和震惊反复细细打量。

第一个这样的时刻,是他一天晚上在金岩羚羊客栈的后屋里经历的。那里最近一段时间开始有了一台全新的帝国牌电视机。艾格尔已经几个月没有去客栈了,因此当他走进客栈时感到很吃惊,因为他没有听到客人们以往的窃窃低语声,而是听到有点金属材质的、衬着轻轻的沙沙底音的电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