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里呼啸的风那么响,把轰炸机的轰鸣声和高射炮的低沉的爆炸声都盖过了。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还是不能把寒冷挡在外面。严寒好像能从每个针缝里钻进来,钻到衣服下面,钻到皮肤下面,然后紧紧抓住身体里的每一丝纤维。

秋天时,在雪崩过去差不多半年后,艾格尔离开了山谷,随着公司去了新的工地。当然,伐木一类的重活他是不能再干了。

“我们该让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做什么呢?”艾格尔无声地、一瘸一拐地踩在地毯上走过来,垂着头站在书桌前之后,招工经理问道,“你已经什么都不适合做了。”

艾格尔点点头。

招工经理叹了一口气。“你妻子的事情我感到很遗憾,”他说,“但是,千万别给我有这种想法,认为这和爆破作业有关。上一次的爆破是在雪崩的几星期以前!”

“我没这样想。”艾格尔说。招工经理把头斜过来,向窗外望了一会儿。

“还是你认为大山是有记忆的?”他突然问道。

艾格尔耸耸肩。

招工经理把身子向一侧弯去,“咳咳”地清了清嗓子,向他脚边的铁皮痰盂里吐了一口。“那好吧,”他终于说道,“比特尔曼公司现在为止已经建好了十七条缆车索道,你可以相信我,这些不会是最后几条。人们对站在滑雪板上从高山上滑下来爱得发疯。”

他用鞋尖把痰盂踢到书桌下面,严肃地看着艾格尔。“只有敬爱的上帝自己知道,为什么是这样的。”他说,“无论如何,索道需要维修,钢索需要检查,滑轮需要上润滑油,缆车的车顶需要保养等等。你现在不需要脚下一直踩着坚实的大地了,是吧?”

“我想是的。”艾格尔说。

“那就好。”招工经理说。

艾格尔被分到了一个由几个少言寡语的男人组成的小工组,他们长满胡子的、被山里的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上几乎不会显露他们灵魂的任何波动。

在封闭的货车里,他们大多数时候蹲在货舱的载货台上,沿着山间公路从一条索道开到另一条索道,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山间公路被铺上沥青了。

他们负责索道的维修保养工作,这些工作因为工序太复杂,所以不能让当地的工人来完成。

艾格尔的任务是,坐在一个木头托架里,架子由一根保护绳索和一个可以手动制动的滑行装置固定在索道的钢索上,慢慢地滑下山谷,沿途清理钢索和支撑塔柱的链铰上的灰尘、结冰或者是已经干硬的鸟粪,再涂上新鲜的油。

这个工作没有人抢,因为有传言,前几年有两个工人————都是很有经验的高空作业人员,坠落下去摔死了。不知道是因为他们自己不小心,还是设备的材料缺陷,或者仅仅是因为风太大,有时候风能把钢索吹得向两侧来回摇摆几米。

但是艾格尔不害怕。他知道,他的生命就悬在一根细细的绳索上。只要他攀爬到支撑塔柱上,安装好滑行装置,钩好保护绳索的弹簧钩,他就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变得平静起来。他那些混乱、绝望的想法,像黑色的乌云一样紧紧裹着他的心,在高山的空气里能慢慢地、慢慢地消散,最后只剩下纯粹的悲伤。

很多个月,艾格尔就这样穿梭奔波在不同的山谷间,晚上睡在货车上或是便宜的、提供食宿的小公寓房里,白天就摇晃在苍天和大地之间。

他看到冬天慢慢笼罩在群山上。他在浓密的降雪中工作,用金属丝刷子把钢索上的冰刮下来,把支撑塔柱上长长的冰柱打下来,冰柱掉到他身下深深的山谷里发出轻轻的咔嚓声,或者是无声地被积雪吞没。

他经常能听到远处的雪崩发出的低沉的轰隆声。有时候雪崩好像在向他这里靠近,他抬头注视着山坡,希望能看到一滚白色巨浪,希望波浪会把他推倒,卷着他向下滚一段,并最终从他身上碾过去,连同索道的钢索、钢铁的塔柱和整个世界一起碾过。但是每次轰隆声都逐渐减弱、消失,然后又能重新听到寒鸦清亮的叫声。

春天,工地的行程又把他带回到了山谷。他在那儿待了一阵子,清理“蓝色丽泽尔”的林间道上从山上冲刷下来、淤积在路面的树木,修缮支撑塔柱地基上的小裂痕。

他又住在了金岩羚羊客栈,还是住在他的双腿受伤时住了那么多天的那个房间。每天晚上从山上回来时,他都累得筋疲力尽,坐在床边,匆匆吃掉他当天的食物。然后,只要他把头躺在枕头上,就会马上陷入沉沉的、没有梦的睡眠。

有一次半夜里,他在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中醒来,望向天花板下布满灰尘的窗子时,看到上面布满了无数的飞蛾。它们的翅膀在月光下看起来闪闪发光,用几乎听不到的、像“簌簌”地抖动纸似的声音拍打着窗玻璃。有一刻艾格尔想,它们的出现肯定预示着什么,可是他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于是他就又闭上眼睛,试着再次入睡。不过是些飞蛾而已,他想着,几只愚蠢的小蛾子。他清早醒来时,它们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