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艾格尔为这些微小的、摇摇欲坠的水珠而感到惊叹,它们那么顽固地附着在草茎上,只为了最终某个时候终究会从草叶上掉下去,渗透在泥土里,或者是在空气中蒸发掉,消失于无形之中。

艾格尔返乡后的最开始一段时间,住在新建的学校后面一间用木板隔出来的房间里。在村长的善意支持下,村民把这个房间交付给了他。村长现在不再是纳粹了,他的窗前不再挂着“卐”字旗,又换回了天竺葵。

村子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村里的那条路更宽了,一天里面很多次、甚至经常间隔很短,就响起“哒哒”的马达声。冒着臭烟、丑陋、庞大的老式柴油货车也越来越少见。各种颜色的闪亮的小轿车,从山谷入口里风驰电掣般地驶进来,在村子的广场上,吐出郊游、徒步和滑雪的游客。很多农民家都出租客房,大多数的牲口棚里的鸡和猪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滑雪板和雪杖,雪蜡的气味也代替了猪屎鸡粪的臭气。

金岩羚羊客栈逐渐有了竞争对手,店主每天都因为对面新建起来的米特霍弗尔客栈生气。对面的客栈把房屋正面粉刷成黄绿色,大门上方挂着闪闪发光的“欢迎”的牌子,很惹人眼目。

金岩羚羊客栈的店主恨米特霍弗尔那个老家伙,他不愿意理解,一个养牛的农民怎么忽然想起来,把他的粪叉扔到角落里,开始给游客提供住宿,而不是打理他的牛。

“农民就是农民,一辈子也不会成为客栈店主!”他心想。但是暗地里他不得不承认,竞争并没有损害他的生意,反而使生意更活跃。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晚期,当他作为一位枯木朽株的老人终于离世时,除了金岩羚羊客栈,他还遗传给独生女儿另外三家客栈、数公顷土地、位于原来的洛艾多尔特农庄牲口棚下的保龄球球道以及两份缆车索道的股份。这些让这位已经四十大几岁还未结婚、相当执拗的女人忽然成了山谷里最炙手可热的求婚对象之一。

艾格尔以沉默接受了所有这些改变。晚上他从远处听着,沿着山坡修建的支柱发出的金属质感的吱吱嘎嘎声,现在人们称呼这样的山坡为“雪道”了。早上他经常被床头那堵墙后学校里孩子们的喧闹声吵醒。一旦老师走进教室,孩子们的吵闹就会戛然而止。他回忆着自己的童年,还有那为数不多的在学校的几年。那时候在学校的时光是那么长,在他面前没有止尽似的展开;现在看起来却是那么短那么快,好像只是眨眨眼的瞬间。

总之,他对时间的感知已经完全混乱了。过往好像朝着所有方向弯折。事情的经过在他的记忆中千回百转、相互交织混在一起,更确切地说,它们以独特的方式在他记忆中重新塑形,重新分配权重。

他在俄罗斯度过的时间远远多于他和玛丽一起度过的时间,但是他感觉,在高加索山脉和伏罗希洛夫格勒的那些年,好像并不比他和她在一起的最后几天长。

在对过去的回顾中,他多年修建缆车索道的时间好像只缩短成单独的一个工作季。可是他又感觉,他在牛棚栏杆上好像趴着过了半辈子,眼光落在地上,他小小的、白白的屁股撅起来对着夜晚的天空。

在返乡几星期后,艾格尔遇到了衰老的康茨施托克尔,他坐在一个摇摇晃晃的挤牛奶时用的小凳子上。从他身边路过时,艾格尔向他打招呼致意。康茨施托克尔慢慢地抬起头,过了一会儿,才认出艾格尔。

“是你啊,”他用老年人的那种沙哑的声音说,“偏偏是你!”

艾格尔站在那儿,观察着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的老康茨施托克尔。

康茨施托克尔黄色的眼睛正看着他,双手放在膝盖上,那双手已经像炉子里的干柴一样枯瘪,他的嘴半张着,好像牙齿已经掉光了。

艾格尔听说,他的两个儿子没能从战场回来,在这之后他曾试图在储藏室的门框上上吊自杀。有很多裂纹的木头没能承受住他的重量,于是康茨施托克尔侥幸活了下来。从那以后,这个年老的农民就在对死亡的向往中度过他的余生。

他看到死亡蹲在每一个角落。晚上的时候,他坚信,那永恒的平静会随着黑夜降临到他身上。然而每次第二天他还是醒来了,一天比一天病得厉害,一天比一天更加闷闷不乐,对死亡的向往一天比一天更痛苦地折磨着他。

“到我这儿来,”他说,像一只鸡似的往前伸着头,“让我看看,你现在长什么样儿!”

艾格尔向他走了一步。

他的面颊已经瘦得凹陷下去了,以前乌黑发亮的头发现在只剩稀少的白色的几根,像蜘蛛网一样挂在他的头上。

“我这一生马上就快到头了,死亡不会忽略任何人的。”他说,“每一天我都听到它在向我走来,就在拐弯处了。可是每一次都不过是邻居家的一头牛,或者是一只狗,或者是一个从这里路过的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