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从一出生开始你就一点接一点地在失去什么,一开始是一只脚趾,然后是一只胳膊;一开始是一颗牙,然后是整副牙齿;一开始是一点回忆,然后就是整个记忆,就是类似这样的,一直到某个时刻什么都没留下了。然后他们把你最后那部分剩余扔进一个洞里,填土埋起来,然后就完了。

在此期间,比特尔曼公司的施工队已经修建到高山林木线以上很远的地方了,他们在森林里留下了一道一千五百米长、某些地方甚至宽达三十米的伤疤。距离计划紧挨在卡尔莱特纳山峰下的山顶站还有大概四百米,但是这个地带非常陡峭,难以到达,最后一段索道甚至要跨越一块几乎垂直的山壁,而且那块山壁上面还顶着一块突出的岩石。

因为那块岩石的形状,当地人都称它为“巨人的头颅”。有很多天,艾格尔就悬挂在“巨人的头颅”下巴的正下方,往花岗岩里钻洞,然后往洞里拧进前臂那么粗大的支撑螺丝,这些螺丝以后要用来承托一道长长的金属梯子,梯子是给以后的维修工人用的。怀着一丝秘密的骄傲,艾格尔想象着那些某个时刻会攀登上这道梯子的男人。他们在爬梯子时不会想到,他们在这儿得以保全生命,全要归功于他的灵敏和技巧。

在短暂的休息时间,他会蹲在突起的岩石上,眺望下面的山谷。从最近几星期开始,那条老街被填高扩宽,并逐渐铺上沥青。在雾蒙蒙的蒸汽中他看到几个幻影似的男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们看上去好像都是悄然无声的,拿着鹤嘴锄和铁锹处理着滚烫的柏油沥青。

到冬天的时候,艾格尔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名字还留在公司工资单上的人之一。他和另外几个男人一起,继续在森林里扩展林中道路,其中包括托马斯·马特尔,他凭借自己一生在森林里的经验证明了他对公司是极其有用的。

他们要把路上的石块、旧木头、散乱的根茎清除干净。他们经常站在齐腰深的大雪里,从冰冻的地面下把树根砍出来,而寒风会把冻成冰的、散弹丸一般的雪片刮到他们的脸上,以至于皮肤开始流血。工作时他们只进行最必要的交谈,中午休息时他们就沉默着坐在被积雪覆盖的杉树下,把绕在木棍上的麻花状面包伸进火里烘烤。

他们在森林里排成一列纵队,缓慢地前进。在暴风雪来临时,他们坐在岩石的背风面,向冻裂的手里呵着气。

他们就像动物一样,艾格尔想,就这样在地面上爬着,在离他们最近的树后面解决大小便,全身脏兮兮的,几乎和他们周边的环境没有区别了。

他经常想念在家里等着他的玛丽。他不再是孤单一人了,尽管这种感觉依然有些陌生,它却比他们燃起的篝火更能温暖他——他常常把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靴子插在篝火下灼热的、烧红的火灰里。

初春时,积雪开始融化,森林里到处响着神秘的滴水声和汩汩流水声。

艾格尔的工队里发生了一起事故。在砍伐一棵被雪块压弯的五针松时,随着一声尖锐的噼啪声,树干里的张力释放,一块一人高的碎片弹了出来。不幸的是,年轻的伐木工人古斯特尔·格罗勒赫尔已经把右臂高高地举过头顶,准备下一次砍击了,弹出的碎片把格罗勒赫尔的右臂打掉了。他栽倒在地上,怔怔地盯着自己的胳膊,那只胳膊躺在两米开外的森林地面上,手指还紧紧地抓着斧柄。

这一刻,一种怪异的寂静笼罩着整起刚刚发生的事件,好像整个森林都僵住不能呼吸了。

最终还是托马斯·马特尔第一个反应过来。“天啊!”他说,“这看起来很糟糕。”

他从工具箱里取出来一个平时用来剥树皮的金属线绳套,用尽全力把它套在格罗勒赫尔残余的胳膊上,深色的血从残端处喷涌而出。格罗勒赫尔号叫着,上身翻来翻去,最后失去知觉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我们马上就好了,”马特尔说着,把他擦汗用的手帕裹在伤口上,“没有人会这么快就把血流光死去的!”

有工人提议道,砍一些树枝,造一个担架;另一个人开始往胳膊的残余部分涂抹一些森林里的药草,可是很快就被别的人挤走了。最终大家达成一致,认为最好还是把受伤的格罗勒赫尔背下村庄,把他捆到一辆柴油车的装载台上,然后送去医院。

来自伦巴第的钳工把格罗勒赫尔从地上抱起来,把他像一个软塌塌的麻袋一样扛在肩膀上。

关于怎样处理那只被打落的胳膊也引起了一阵短暂的讨论。一些人认为,应该把它包好一起带下山,也许医生们还可以把它再缝上去;另外一些人反驳道,即使最好的医生也还从来没能把整整一只胳膊重新缝回去过,况且就算真的不知道用什么方式缝合成功了,它肯定也是松弛无力的,丑陋地晃荡在格罗勒赫尔身体的一侧,给他以后的生活带来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