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时候,当他在草地上躺得时间足够长的时候,他会感觉到,大地在他的背下十分轻微地起伏。在这样的时刻,他知道,这是周围的群山在呼吸。

安德里亚斯·艾格尔虽然有残疾,但是他很强壮。他很能卖力气,要求很少,几乎不怎么讲话,他既能忍耐农田里阳光的灼热,也能承受森林里蚀骨的寒冷。不管什么工作他都接受,并且都能可靠地完成,从不抱怨。他能灵巧地使用镰刀和干草叉,能翻晒新收割的草料,能往马车上装粪肥,可以把一捆捆秸秆和乱石从农田里清走;他可以像一只甲壳虫一样匍匐在庄稼地,也能把迷路的牲口从山上的岩石间引下来;他知道应该向哪个方向砍哪根木头,知道怎样打楔子、锉锯子、磨斧子。

他很少去餐馆,除了一顿饭、一杯啤酒或者一杯植物烧酒,他从来不会让自己多享受一点。晚上他几乎不在床上睡觉,多数时候他就睡在干草堆里,在屋顶阁楼上,或者在牲口棚里的牲口旁边。有时候,在温暖的夏夜,他会在刚收割了牧草的草地上铺一个毯子,躺上去仰望星空。然后,他会想想自己的未来,正因为他对未来没什么期待,所以他的未来好像无限远地在他面前伸展开来。有时候,当他在草地上躺得足够久的时候,他会感觉到,大地在他的背下十分轻微地起伏。在这样的时刻,他知道,这是周围的群山在呼吸。

二十九岁那年,艾格尔攒够了钱,租下了一小块有一个干草棚的地皮。那块地皮在高山林木线的紧下方,离村子的直线距离有五百米,只有那条去往高山牧场的狭窄小路通向这里。

这块地皮实际上没什么价值,地势陡峭,土质贫瘠,布满了无数的漂砾乱石,比康茨施托克尔家养鸡的草地大不了多少。然而就在附近,有一股从石缝里涌出的小泉,流着清澈冷冽的泉水。早上,在这里的山脊上,太阳比在村子里能早升起半个小时,早早温暖脚下的大地——艾格尔的双脚在夜里经常变得湿冷。

他在附近的树林里砍了几棵树,就地把它们加工了,然后把处理好的梁木拖到他的干草棚里,支撑歪歪斜斜的墙。为给房子打地基,他挖了一个坑,往坑里填满了那块地上的乱石。他那块地上有那么多石头,怎么用都不显少,好像每天晚上它们会从干枯的地面上重新长出来似的。他把地上的乱石都捡到一起,因为在捡石头的时候很无聊,他给它们都起了名字。当他所知道的名字不够用了,他就开始用词语来称呼那些石头。当他终于意识到,这块地上的石头远远多于他认识的词语,他就开始重新再使用一遍那些名字和词语。

他不需要犁和牲口,因为他的土地太小了,不能经营成自己的农场,但是做一个小型的菜园还是可以的。最后他在自己的新家四周围了一圈矮小的篱笆,并装了一小扇栅栏门。他装这扇门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万一什么时候可能路过的访客进入他的家园。

总体来说,这段日子是艾格尔的一段好时光,他很满足,对他来说生活可以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可是,后来发生了羊角汉斯的故事。虽然以艾格尔对罪责与公平正义的理解,他并不觉得自己应该对羊角汉斯的消失负责,他对此也不能再做什么了,但是他还是没有向任何人讲过在那场漫天大雪里发生的事情。虽然人们从来没有找到尸体,但羊角汉斯就这样被认定已经死亡,连艾格尔也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瞬间产生过怀疑。只是他再也忘不了那个瘦小的身影,以及它在他眼前从浓浓雪雾中慢慢消失的画面。

从那天开始,还有些什么深深烙进艾格尔的内心,再也无法磨灭:那丝痛楚,那与衬衫的一褶布料短暂轻触而引起的痛感,逐渐陷入到他的上臂、他的肩膀、他的胸里,并最终在他的心脏驻扎下来。

那本来是很轻微的疼痛,却比艾格尔在他生命中迄今为止认识的所有疼痛——包括康茨施托克尔的榛木鞭子的抽打,都更深。

她叫玛丽,艾格尔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名字。几个月前她才来到山谷——脚上的鞋子已经穿坏了,头发上也蒙满灰尘——想在这儿找份工作。正巧的是,客栈店主几天前刚刚把忽然怀孕的女工赶走。他对玛丽说:“让我看看你的手!”看着她手指上的老茧,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给了她这个刚刚空出来的职位。

她马上就开始招待客人,整理那几间为季节性工人准备的房间里的床铺。她还负责养鸡,在花园和厨房里干活,在屠宰时帮工,以及舀干客人的马桶。她从来不抱怨,不爱慕虚荣,也不敏感娇气。

“不要招惹她!”店主的食指沾满新鲜融化的猪油,油光闪闪的,他戳着艾格尔的胸膛说,“玛丽是来工作的,不是来谈情说爱的,你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