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4页)

艾格尔和康茨施托克尔的孩子们一起睡在卧房的一张大床上,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在康茨施托克尔农庄的整个期间,一直都是一个外人,一个刚刚可以被容忍的人。他是被上帝惩罚的妻妹的私生子,农夫对他的恩惠完全是因为他脖子上挂的皮袋子里的所装之物。

其实他根本没有被当作孩子对待过。他的存在只是为了工作,为了祈祷,为了伸出他的屁股去迎接榛木马鞭的抽打。

只有农夫妻子的老母亲阿娜尔,会不时给他一个温暖的眼神或一句友好的话语。有时候她会把手放在他的头上,咕嘟一句短短的“上帝保佑你”。艾格尔在收割干草时听到她忽然去世的消息:她在烤面包时失去了意识,向前栽倒,脸埋在面团里窒息而死。他把手里的镰刀扔下,默默爬上山,在过了雄鹰崖又走了一段的地方,找了一小块背阴的地方哭了一场。

阿娜尔的灵床被安置在房子和牲口棚之间的小屋子里,放了三天。小屋子里一片漆黑,窗子被遮暗了,墙上挂满了黑色的布巾。阿娜尔的手被合拢放在一串木质的玫瑰念珠上,她的脸被两支摇曳的烛火照着。腐烂的气味很快就弥漫在整栋房子里,那时候夏天已经笼罩整个山谷了,炎热从每个缝隙挤进灵房。

两匹健硕的哈福林格马拉着殡仪车终于到了,康茨施托克尔的亲邻朋友们最后一次聚集在遗体旁边,和她道别。康茨施托克尔往她身上洒着圣水,清着嗓子凑出几句话。“阿娜尔现在走了。”他说,“去哪儿了,我们不知道,但是这应该是对的。老旧的死去,新生的才有地方。就是这样的,而且以后也一直会是这样。阿门!”然后阿娜尔的尸体就被抬到车上,像往常一样,全村的人都参加了送葬,队伍开始慢慢移动。

当送葬队伍经过铁匠铺时,被烟熏得乌黑的门忽然开了,铁匠的狗冲了出来,它的皮毛像沥青一样漆黑,在它的两腿之间,肿胀红亮的生殖器突出醒目。它沙哑地嘶吠着冲向马车,车夫甩鞭抽向它的背,可是它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又跳向其中一匹马,一口咬进马的后腿。被咬的马受到惊吓,猛然前腿腾空、后腿站立了一下,然后就开始乱踢乱蹬。它巨大的马蹄一脚踏在狗脑袋上,发出了“咔嚓”的响声,那只狗哀嚎了一声后就像麻袋一样瘫在地上。

前面那匹受伤的马跌撞着晃向一侧,眼看就要把马车拉进雪水沟里。马车夫从驾御台上跳下来,用缰绳套住了他的马,成功把马车稳在了路上。可是后面的棺材还是滑动了,横斜在车上。因为棺材到墓地后才会被最终钉住,为了运输只是将就关上。此时,棺材盖忽然滑开了,从缝隙里可以看到死者的一只前臂。在黑漆漆的灵房里,她的手看上去是雪白的,然而在中午明亮的日光下,这只手像双花堇菜的花瓣一样是淡黄色的——双花堇菜开在背阴的溪岸边,只要被太阳照到,就会马上枯萎。

受惊的马最后一次用后腿站起后,终于停下来了,胁腹部还颤抖着。艾格尔看到,已逝的阿娜尔的手伸在棺材外摇晃着,有一刻她看起来好像要跟他挥手道别,最后对他说一次“上帝保佑你”,那是仅仅对他一个人的道别和祈福。

棺材盖重新被合上,棺材也被推回原来的位置,送葬队伍可以继续前行了。那只狗还留在街上,它侧躺在地上原地打着转,身体因为抽搐而颤抖,胡乱地向四周撕咬着。好长一会儿还能听到它颌骨哆嗦的咔哒声,一直到铁匠用一根长长的铁砧把它打死。

一九一○年村子里建了一所学校,现在小艾格尔每天早上忙完牲口棚的活儿后,就跟其他的孩子们一起坐在还散发着新鲜沥青味的教室里,学习读书、写字和计算。他学得很慢,好像他一直要克服一股隐藏的、内在的反抗力。但是一段时间后,他也慢慢从学校黑板上点点线线的混乱中摸索出一些意义,一直到他后来也可以读没有图片的书了,这唤醒了他心里对山谷另外一侧的世界的些许想象和隐约的恐惧。

康茨施托克尔最小的两个孩子在一个冬季的长夜死于白喉以后,农庄的活儿就因为人手减少而更劳累了。但另一方面,艾格尔在床上有更多地方了,也不再需要为了争夺每一块面包边儿,与剩下的几个养兄弟姐妹扭打了。不过本来他和其他几个孩子之间也早已没有肢体冲突了。原因很简单,那就是艾格尔现在太强壮了。好像自从他的腿被打断后,上天想尝试补偿他一些似的。他十三岁时就长了一身年轻男子才有的健壮肌肉,十四岁时他第一次把六十公斤重的麻袋举起来,从天窗里放进屋顶粮仓。他非常强壮,只是有些慢,他想得慢,说话慢,走路也慢,但是他的每一个想法、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脚步都会留下痕迹,而且是精准地留在他认为应该属于它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