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4页)

“敬爱的上帝,宽恕我!”康茨施托克尔狠狠地挥舞着鞭子说着,“敬爱的上帝,宽恕我!”

康茨施托克尔总是有足够的理由打艾格尔:不慎泼洒的牛奶、发霉的面包、一头走丢的牛或者是一次晚祷告时的结巴或错误。

有一次,不知道是因为那支鞭子被他削得比较粗,还是他忘记了事先把鞭子泡软,或者是那次他比平时更愤怒而打得太用力,没人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总之,他又在打艾格尔。艾格尔的小身体里不知道哪里忽然响亮地“咔嚓”了一声,然后这个小男孩就不再动了。

“敬爱的上帝,宽恕我。”康茨施托克尔说着,惊讶地垂下了胳膊。小艾格尔被抱回了房间,放在秸秆堆上,农夫的妻子用一桶水和一杯热牛奶让他又苏醒了过来。

他的右腿有个地方受了伤,但是因为去医院检查太贵了,就请来了邻村的正骨师阿洛伊斯·克拉默赫。阿洛伊斯·克拉默赫是一个友善的人,有着异常小巧、嫩粉色的双手。他双手的力量和技巧,甚至连伐木工人和铁匠都传为神奇。

几年前他曾经被请到富农希尔茨的农庄,因为希尔茨的儿子喝得烂醉,爬上了牲口棚的顶,然后穿破棚顶摔了下来。那个长得如庞然大物、像黑熊一样强壮的儿子,在一堆鸡粪里疼痛得打了几个小时的滚,嘴里一直含混地喊着什么,并成功地用一把干草叉阻止了任何企图靠近他的人。阿洛伊斯·克拉默赫轻松地微笑着走近他,灵巧地躲过了每一次刺过来的干草叉,精准地把两个手指伸进这个家伙的鼻孔,简单轻巧地强迫他跪在地上,这才制伏了他的倔脑筋,然后正好了他脱臼的骨头。

同样地,正骨师阿洛伊斯·克拉默赫把小艾格尔断掉的大腿骨也接回到了一起,他往伤腿上夹了几条窄细的木板条,抹了一些草药膏,并用厚厚的绑带把腿缠了起来。

接下来的六个星期,艾格尔只能在屋顶阁楼里的干草袋上度过,连便溺也只能躺在一只旧浅盆上解决。一直到很多年以后,直到他早已长大成人,并且强壮到可以把濒死的牧羊人背下山的时候,安德里亚斯·艾格尔还是会想起那些躺在臭哄哄的阁楼地板上的夜晚,空气里混合着草药味、老鼠屎味和他自己的排泄物的气味。从地板上,他感受到阁楼下的房间里的温暖蒸腾上来。他听到康茨施托克尔的几个孩子在睡眠中发出轻轻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康茨施托克尔隆隆的呼噜声,还有他妻子发出的莫名的声音。他听到牲口棚里传来的牲口的各种声音————窸窣声、呼吸声、大口咀嚼的声音和喘气声。有时候,当他在明亮的夜里不能入睡的时候,看到月亮挂在小天窗里,这时他就试着让自己尽量坐直,以靠月亮更近一点。月光是那么的友善、柔软,他在月光下观察自己的脚趾,它们看起来像小块的圆圆的奶酪。

六个星期后,正骨师终于被叫来给他拆绑带了,那条伤腿已经像小鸡腿那么细了,而且腿从臀部斜着突出来,整个看上去有一些歪斜、扭曲。

“以后会慢慢长好的,像生命里其他所有的事情一样。”克拉默赫一边说,一边在一盆新挤出来的鲜牛奶里洗着手。

小艾格尔默默忍下他的疼痛,从床上起来,拖着伤腿走出了房间,又走了一段,来到那一大片养鸡的草地上。草地里的报春花和多榔菊已经开始绽放了。他脱下睡衣,伸开双臂向后倒向草丛。太阳照在他的脸上,第一次,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开始想念妈妈,想起他早已没有丝毫印象的妈妈,她会是什么样的呢?她在临死前又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不是很小、很瘦、很苍白?是不是有一斑颤抖的阳光照在她的额头上?

艾格尔慢慢恢复了气力,但是他的右腿就一直是弯曲的了,从此以后他不得不瘸着腿走过他的一生。他的右腿好像比身体的其他部分都慢半拍,好像它在每走一步前,都需要一些时间思考,这步是不是值得它付出这么多的努力。

对这之后的童年生活,安德里亚斯·艾格尔的记忆很零碎。有一次他看到了大山开始晃动,背阴的那侧山坡好像突然被推了一下,随着一声低沉的轰隆声,整个山坡开始往下滑。翻滚而下的泥块把森林里的小教堂和几个干草堆冲走了,把几年前就已经废弃的凯恩施泰因农庄里摇摇欲坠的破屋子也掩埋了。一头因为后腿受伤而被从牛群里分出来的小牛犊,和绑着它的樱桃树被冲向高空,在浪尖上的那一刻,在彻底被泥石流淹没和吞噬前的那一个瞬间,小牛犊直瞪瞪地望向山谷外面。

艾格尔记得,人们惊讶地张着嘴巴站在自己的房子前,怔怔地看着山谷另一侧发生的灾难。小孩子们手牵着手,男人们沉默着,女人们在哭泣,老人们含糊齐诵《主祷文》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几天后人们在山谷下游几百米的地方找到了牛犊的尸体,它依然绑在那棵樱桃树上,躺在小溪的拐弯处,被溪水冲打着,肚子因为泡了水而涨得圆滚滚的,僵硬的四肢指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