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的右腿好像比身体的其他部分都慢半拍,好像它在每走一步前,都需要一些时间思考,这步是不是值得它付出这么多的努力。

一九三三年二月的一个早上,安德里亚斯·艾格尔从潮湿发酸的草袋上抱起濒死的牧羊人约翰内斯·卡里史卡。山谷里的村民都叫他“羊角汉斯”。艾格尔背着羊角汉斯,走下厚雪覆着的三公里山路,去往山底村庄。

出于一种奇怪的预感,艾格尔寻到了羊角汉斯的小屋,并在早已熄灭的炉后、小山似的旧羊皮堆下,找到了蜷缩成一团的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苍白得像鬼的羊角汉斯在黑暗中怔怔地看向艾格尔。

艾格尔明白,死神已经蹲在他脑后等着了。

艾格尔像抱孩子一样把他托在两只胳膊上,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到铺着干苔藓的木头背椅上,让他坐好。在这把背椅下,羊角汉斯弯腰弓身背了一辈子木柴和受伤的山羊上山下坡。艾格尔用一条平时系牲口的绳子把羊角汉斯的身体缠起来,捆在背椅上。他把绳结抽得那么紧,木头都发出了“嘎嘎”的声音。他问羊角汉斯疼不疼,羊角汉斯摇摇头,咧嘴笑了笑。不过艾格尔知道,他在撒谎。

那一年的前几个星期异常温暖,山谷里的雪很快开始融化。在村子里,一直能听到滴答的融雪滴落声和潺潺流水声。可是从几天前起,天气又变得冰冷了,浓密的大雪一刻不停地从天空落下来,好像要用它无所不在的柔软,把整个山谷都吞噬掉,把所有的生命和一切声响都闷死。

路上的最初几百米,艾格尔没有和他背上瑟瑟发抖的羊角汉斯说话,光是注意看路就已经够他忙的了。陡峭曲折的山路在他面前蜿蜒而下,在漫漫大雪中,他只能猜测路到底在哪儿。他时不时能感到羊角汉斯轻微的活动。

“你可不能现在就死啊!”他大声地说,并不指望得到回答。然而,在他走了快半小时后,耳朵里只听到自己的气喘吁吁声,身后忽然传来了回应:“死也不是最糟的。”

“但你不能死在我的背上!”艾格尔说着,停下来把肩膀上的皮带整理好。有一瞬间,他仔细地听着悄然飘落的大雪,只有纯粹的寂静。这是大山的沉默,是他如此熟悉、却依然让他心存畏惧的大山的沉默。

“你不能死在我背上!”他重复道,又继续前行。

每一次拐弯后,雪好像都下得更加浓密了,持续不停地,柔软地,无声无息地。羊角汉斯在他背后动得更少了,甚至到最后完全不动了,艾格尔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你已经死了吗?”他问道。

“没有,你这个死瘸子!”背后传来的声音清晰到让人惊讶。

“我只是想说,你肯定还能撑到村子里,然后你要做什么就随你便了。”

“如果我就是不想撑到村子里呢?”

“你必须!”艾格尔说。他感觉现在他们已经说够了,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他们只是默默赶路。

在离村子直线距离三百米、与秃鹰崖齐高的地方,终于开始有几棵山松树,像驼背的小矮人蜷缩在大雪里。在那儿,艾格尔从路上偏离了,绊了一跤,一屁股坐下去,沿着山坡向下滑了二十米,直到被一块一人高的大漂砾拦住才停下来。在山崖的庇护下,这里没有一丝风,雪好像也下得更慢、更安静一些了。

艾格尔坐在雪地上,轻轻地靠着背椅。他感到左腿膝盖上一阵刺痛,不过还好,可以忍受,而且这条腿没有受伤。羊角汉斯好一会儿没有动弹,然后他忽然开始咳嗽,并最终开口说话,只是他的声音沙哑,而且微弱到艾格尔几乎听不清:“你想躺在哪里,安德里亚斯·艾格尔?”

“什么?”

“你死了以后想被埋在哪块土地上?”

“我不知道。”艾格尔说。他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而且在他看来,也不值得为这种事情浪费时间和思考。“土地就是土地,不管埋在哪儿,都一样。”

“也许埋在哪儿都一样,跟其他所有的事情一样,到头来都没什么差别,都一样。”他听羊角汉斯低声嘀咕道,“但是会有一种寒冷,冷到可以侵蚀骨头,还有灵魂。”

“还有灵魂?”艾格尔问道,忽然感到背上一阵寒战。

“尤其是灵魂!”羊角汉斯说着,把头尽可能远地向背椅边缘外伸去,盯着他面前由雾气和飘雪构成的无形的墙,“灵魂、骨头、精神,还有一切,所有人们一生仰赖和相信的一切。那永恒的寒冷会侵蚀掉人们拥有的一切。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因为我是这样听说的。人们说,死亡孕育着新生命。但是人比最笨的山羊还笨。我说,死亡没有孕育任何东西!死亡就是那个寒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