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13/22页)

伊万·德米特里奇笑起来,坐下。

“即使人的安宁和满足不在外界而在内心,”他说,“即使人需要蔑视痛苦,对任何事都不感到惊奇,可是您又有什么理由来宣传这个呢?您是圣人?哲学家?”

“不,我不是哲学家,不过每个人都应当宣传这个道理,因为这是合理的。”

“不,我想知道,为什么您认为自己有资格谈论什么理解、蔑视痛苦等等呢?难道您什么时候受过苦吗?您懂得什么叫痛苦吗?请问:孩提时您挨过打吗?”

“没有,我的父母是讨厌体罚的。”

“我父亲却是非常残忍地鞭打过我。我父亲是个严厉的、害了痔疮的文官,他鼻子长,黄脖子。不过我们还是来谈谈您吧。您一生都没有被人用手指头碰过一下,谁也没有吓唬过您,没有打过您。您结实得像头牛。您在您的父亲保护下长大,由他教您读书,后来又一下子谋取到了这个薪水很高而又清闲的职务。您二十多年都住着不花钱的房子,还有暖气,有灯光,有佣人,而且您有权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愿意干多少就干多少,甚至可以什么也不干。您秉性是个懒惰、疲沓的人,因此您尽力把您的生活安排得不让任何事情打搅您,可以坐着不动。您把事情都交给医士和其他恶棍去办,您自己则坐在温暖清静的地方攒钱、看书,为了自我消遣而想一些乱七八糟的所谓高尚的琐事。而且(伊万·德米特里奇看着医生的红鼻子),还喝酒。一句话,您并没有见过生活,您完全不知道生活,您只是在理论上认识生活。您蔑视苦难,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到惊奇,都是根据一种很简单的理由:所谓一切皆空啦,内在外在啦——这一切都是最适合于俄罗斯懒汉的哲学。例如,您看见一个农夫在打老婆,会说,何必去干预呢?就让他打吧,反正他们迟早都要死的。况且打人的人所凌辱的并不是被打的人,而是打人者自己。酗酒是愚蠢的,而且不成体统,但是喝酒是死,不喝酒也是死。一个女人来找你,说她头痛……嘿,那又有什么呢?疼痛乃是关于疼痛的一个概念而已,何况人生在世是免不了有病痛的,大家都总是要死的。所以,娘儿们,你们走开吧,别妨碍我思考和喝酒。年轻人来请教如何生活,怎么办。换了别人,在回答之前还想一想,而您的回答却早就准备好了:努力去理解吧,或者努力去追求真正的幸福吧。可是这个玄妙的‘真正的幸福’又是什么呢?当然不会有回答的。我们在这里被关在铁格栅里,受长期监禁的痛苦,长期受折磨,可这很好,合情合理,因为这个病房与温暖舒适的书房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区别。好便当的哲学:不用做事,而良心又清清白白,并且还觉得自己是个圣人……不,先生,这不是哲学,不是思想,也不是眼界开阔,而是懒惰,是江湖杂耍,是浑浑噩噩的痴呆……是的!”伊万·德米特里奇又生气起来,“您蔑视痛苦,可是要是您的手指头让门夹一下,您恐怕就会大喊大叫起来了。”

“也许我不叫呢。”安德烈·叶菲梅奇温和地笑笑。

“那当然!不过您瞧着吧,要是您中了风,或者假定有个傻瓜或厚颜无耻的人利用自己的地位和官品当众侮辱您一番,而且您也知道,他这样做了还可以逍遥法外——到那时,您就明白您要别人去理解生活和寻找什么真正的幸福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话很新颖,”安德烈·叶菲梅奇说,高兴地笑笑,搓搓手,“您那种对归纳和总结的爱好我也很喜欢,并且使我惊讶。刚才承蒙您对我的性格所说的一席话,简直是太精彩了。说实在话,跟您谈话使我得到巨大的乐趣。好了,我已经听过了您的话,现在请您费神也听听我说几句吧……”

十一

这次谈话又继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很明显,给安德烈·叶菲梅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此他便每天都到厢房里去,他每天早晨和午饭后到那里去,常常是天黑了还在跟伊万·德米特里奇谈话。开始的时候,伊万·德米特里奇见着他还有些害怕,怀疑他有什么不良居心,公开表示对他的不友好;后来习惯了,对他从不客气的态度转变为宽容的讥诮的态度。

很快医院里便散播出一种流言,说安德烈·叶菲梅奇医生经常去拜访六号病房。不论是医士、尼基塔和助理护士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到那里去,为什么在那里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他们谈了些什么,为什么不开药方。他的行为显得古怪。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在家里常常见不到他,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过的。达留什卡也很难办,因为现在医生不按一定的时间喝啤酒,有时甚至连午饭也耽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