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12/22页)

“现在是什么月份?是三月?”伊万·德米特里奇问道。

“是的,现在是三月末了。”

“外面很脏吧?”

“不!不太脏。花园里已经走出小道了。”

“现在要是能坐上马车到城外什么地方去走一走倒是挺不错的。”伊万·德米特里奇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好像半睡不醒似的,“然后回家去,走进温暖舒适的书房……请一个正派的大夫来治一治头痛病……我好久没有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而这里却糟透了,真叫人无法忍受!”

自从昨天受刺激之后,他疲倦了,显得没精打采,也不大想说话了。他的手指在发抖,而且从他的脸色可以看出,他头痛得很厉害。

“温暖舒适的书房跟这个病房也没有什么差别。”安德烈·叶菲梅奇说,“人的宁静和满足不在于人的外部,而在人的内心。”

“这是什么意思?”

“平常的人从身外之物,即从马车和书房里去寻找好的或坏的东西,而有思想的人则是在自己内心里寻找这些东西。”

“请您到希腊去宣传这种哲学吧,那里挺暖和,而且到处充满酸橙的气味,而这里的气候不适合于这种哲学。我这是跟谁谈起第奥根尼来着?是跟您吗?”

“是的,您昨天跟我谈过。”

“第奥根尼不需要书房和温暖的住所,那边没有这些东西就已经够热了。躺在木桶里,吃橙子和橄榄就行了。但是,他要是有机会到莫斯科住,那他就别说是十二月份,就是五月份来,也会要求住到房间里去。恐怕他会被冻得卷起来了。”

“不,寒冷也和一般所有疼痛一样,可以不感觉到。马可·奥勒留说过,‘疼痛是一种关于疼痛的活生生的概念:用意志力可以改变这个概念,丢开它,停止诉苦,疼痛就会消失。’这话有道理。圣人,或者只要是有思想、爱思索的人,他们与众不同之处正在于他们蔑视痛苦,他们永远心满意足,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到惊奇。”

“就是说,我是个白痴,因为我痛苦,我不满足,我对人的卑鄙感到惊奇。”

“您这就不对了。如果您多想一想,您就会明白,所有那些使我们激动的外在的东西都是微不足道的。应该努力去理解生活,真正的幸福就在其中。”

“理解……”伊万·德米特里奇皱起眉头说,“内在,外在……对不起,这我不懂。我只知道,”他说,站了起来,生气地看着医生,“我只知道上帝是用热的血和神经创造了我,对了,先生。而人的机体组织若是有生命的话,它对一切刺激就会有所反应。我就有反应!我痛,我就用叫喊和泪水来回答。对卑鄙,我就愤怒;对污浊,我就憎恶。说实在话,我认为,只有这才叫生活。机体越是低级,它的敏感性也就越差,从而对刺激的反应也就越弱;机体越高级,感受就越敏感,对现实生活的反应就越有力。这点道理您怎么会不懂呢?您是医生,却不懂这些小事!为了能蔑视痛苦,永远心满意足,什么都不感到惊奇,那就得落到——瞧,那样的地步才成。”伊万·德米特里奇指了指那个肥胖得满身脂肪的农夫说,“或者是,在苦难中把自己折磨得麻木不仁,对苦难失去一切感觉。换句话说,也就是停止生活才行。对不起,我不是圣人,也不是哲学家,”伊万·德米特里奇愤慨地继续说,“这些道理我一点也不懂。我不会讲道理。”

“相反,您辩论得很出色。”

“您模仿的斯多葛派,曾经是很出色的一些人。不过,他们的学说早在两千年前就已经停滞,不能再向前迈出一步,而且将来也不能前进了。因为这种学说不符合实际,没有生命力。它只能在少数人当中才会得到一些成绩,可是大多数人都不懂。鼓吹对财富冷漠、对舒适的生活冷漠、对痛苦和死亡加以蔑视的学说,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是完全不能理解的。因为这大多数人从来没有享有过财富,也没有享受过舒适的生活。而蔑视痛苦,对他们来说,就是蔑视生活本身,因为人的全部实质就是由饥饿、寒冷、委屈、丧失等感觉以及哈姆莱特式的怕死的感觉构成的。这些感觉就是全部生活。人可以感到生活苦恼,憎恨生活,可是不会蔑视生活。对了,所以我要再说一遍:斯多葛派的学说永远不会有什么前途。从开天辟地到今天,正如您看到的,斗争、对痛苦的敏感、对刺激的反应……是与日俱增的。”

伊万·德米特里奇突然失去了思路,停下来,懊丧地揉搓着额头。

“我本想说些重要的话,可是思路断了。”他说,“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对,我想说的是:有一个斯多葛派的人为了替亲人赎身,就自己卖身做了奴隶。您看,这就是说,斯多葛派人也是有反应的,因为要作出舍己为人的慷慨行为,就需要有愤慨和同情的灵魂。在这个监狱里我已把我以前学到的所有的东西都忘掉了,否则我还能想起一些别的事情来。比如,基督又怎么样呢?基督对现实生活的回报是:哭泣、微笑、伤心、发怒,甚至难过。他没有带着微笑去迎接苦难,也没有蔑视死亡,而是在客西马尼花园里祷告,求这辈子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