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11/22页)

“您的第奥根尼是个糊涂虫。”伊万·德米特里奇阴郁地说,“您干吗给我讲什么第奥根尼呢!讲什么理解生活呢?”他忽然生气了,跳了下来,“我爱生活,强烈地爱!我患了被迫害狂,经常有一种痛苦的恐惧。不过有时候我也充满对生活的渴望,这时我就害怕自己会发疯。我非常想生活,想得要命!”

他激动地在病房里走来走去,然后压低声音说:

“每当我幻想的时候,我就会产生一种幻觉:有些人走到我跟前来,我听得见说话声和音乐,我好像在一个树林里散步,在海岸上走,我是那么热切地渴望无谓的奔忙和操心……那么,请告诉我,外面有什么新闻吗?”伊万·德米特里奇问道,“外面怎么样?”

“您是想知道城里的情况,还是一般的情况呢?”

“那您就先给我讲讲城里的情况吧,然后再讲一般的。”

“好吧。城里难受而又无聊……找不到说话的人,也没有人听你说话。没有新人。不过,最近来了一个姓霍博托夫的年轻医生。”

“我还活着,他就来了。他怎么样?粗野吗?”

“是的,他不是个有教养的人。您知道吗,很奇怪……从各方面看,我们的大城市里,并没有智力停滞的情况,那里挺活跃,就是说,应当有真正的人。可是,不知为什么,每次从他们那里派到我们这里来的都是些让人看不上眼的人。真是不幸的城市!”

“是的,是个不幸的城市!”伊万·德米特里奇叹口气,笑了起来,“那么,一般的情况又怎么样?报纸上和杂志上都写些什么呢?”

病房里已经黑了。医生站起来,站着讲国外和俄罗斯报刊上写的东西,现在有些什么思潮。伊万·德米特里奇留心听着,提出一些问题。可是他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似的,抱住头,背对着医生,躺在床上。

“您怎么了?”安德烈·叶菲梅奇问。

“您再别想从我这里听到一个字!”伊万·德米特里奇粗暴地说,“您走开吧!”

“这是为啥呢?”

“我跟您说:您走开!干吗还问!”

安德烈·叶菲梅奇耸耸肩膀,叹口气,走了出去。穿过前堂时,他说:

“这里要打扫一下才好,尼基塔……气味难闻极了!”

“是,老爷。”

“一个多么可爱的年轻人!”安德烈·叶菲梅奇想,走回自己的住所去,“自从我在这里住下来后,好像这是第一个能够谈得来的人。他善于思考,他所关心的也正是应当关心的事。”

不论是看书,还是后来躺下睡觉时,他都老是想着伊万·德米特里奇。第二天早晨一醒来,他便回想起昨天他认识了一个聪明而又有趣的人,并决定一有机会便再去看他一次。

伊万·德米特里奇还是像昨天一样的姿势躺着,双手抱住脑袋,缩着腿,看不见他的脸。

“您好,我的朋友,”安德烈·叶菲梅奇说,“您没有睡觉吧?”

“第一,我不是您的朋友;”伊万·德米特里奇把头埋在枕头里说,“第二,您枉费心机,您别想从我这里再听到一个字。”

“真奇怪……”安德烈·叶菲梅奇有点难为情地小声说,“昨天我们谈得挺投机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您忽然生气了,立刻就中断了谈话……也许是我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吧?或者是可能说了些不合您的信念的想法……”

“是啊,居然要我相信您的话!”伊万·德米特里奇欠起身来说,并以嘲讽和恐惧的眼光看着医生。他的眼睛发红。“您尽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当密探、去打听,而在这里您可是无所作为。我从昨天就已经明白您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

“古怪的幻想!”医生笑一笑说,“就是说,您把我当成密探了?”

“对,我是这么认为的……不管是密探还是医生,您反正是受命来探听我的——这反正都是一回事。”

“哎哟,请让我说句实话,您可真是一个……怪物!”

医生在床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带着责备意味地摇摇头。

“不过!假定您的话是对的,”他说,“假定我是暗中套您的话,以便把您交给警察局,于是您被捕,然后受审。可是,您在法庭上或监狱里难道会比这里更糟吗?就算您被流放甚至服苦役,难道会比关在这个厢房里更糟吗?我认为,不会更糟……那又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显然,这些话对伊万·德米特里奇起了作用。他安心坐下来了。

下午四点多钟,通常这个时候安德烈·叶菲梅奇都在自己家里各个书房里走来走去,而达留什卡则会问他到了喝啤酒的时间没有。外面风和日丽,是晴朗的天气。

“我吃过午饭便来溜达溜达,您瞧,就走到您这里来了。”医生说,“现在完全是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