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断的课时(第3/5页)

我被老师的目光吓得呆住了,像被人逮住似的,把目光从老师的脸上移开,两眼垂了下来。他抬起脸,向全班同学扫视了一下,然后收住目光,盯着一个方向。

“维勒,”听见老师一声喊叫,坐在最后一排位子上的一个同学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满脸通红,像头上罩着面具似的在同学们的头上晃动。他就叫奥托·维勒。

老师示意他到讲台跟前来,顺手把一个蓝色的小本子递给他,轻声轻语地问了他几句。维勒回答的时候同样低声低气的,看来他心里忐忑不安。我发现他眼睛在变样,样子难看又可怜,他这副样子平时很少见。维勒性格平静,不愿伤害别人。再说,他的脸很特别,与众不同。现在他这张脸给人一种忧愁的样子,像第一个教我希腊文的教师,我不会忘记那张脸。那时班上不少同学,我一记不住他们叫什么,二也想不起他们的脸,原因是第二学年我要搬家,换学校念书。就是奥托·维勒的脸上的表情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当年他长得身材高大,腰宽腿长,颇引人注意。下颚部位隆起一个肿块,把脸撑得老大。我想起我当时很为他担心,曾问他脸究竟怎么了。他这样对我说:“腮腺在作怪,你懂吗?我得了腮腺炎。”好了,不是那种病症了。老实说,维勒的脸很富有画意,长得丰满且又白里透红。他有一头乌黑的头发,两眼温柔透亮,眼珠子转动很慢。他的嘴唇虽呈红色,但颇似老妇人的嘴。或许是腮腺作怪的缘故,下巴略往上翘,因此能看到整个脖子。这样一来,脸的上半部被挤在一块,几乎看不见,而脸的下半部很大,而且丰满,有肉扑扑之感。虽说脸上的植物神经显得不那么有思维性,但是脸上的善意和亲切无处不在,给人和蔼可亲的感觉。维勒操一口浓重的方言,举止十分得体,我很想接近他,但是我没这样去做。我和他处在完全两样的世界里:在校我是攻读古希腊文的,坐在离老师的讲台很近;维勒是个无所事事的人,喜欢自娱。像他这样的学生只配坐在教室的后排位子上,对老师的提问往往一问三不知。上课的时候他们时常从裤袋里拿出核桃呀、干瘪的梨子呀等东西来吃。他们学习被动,而且还放肆地谈天说地,常常弄得老师难堪。放学后,维勒的世界也与我的不同。他家住在城外,离火车站很近,与我住的地方相距甚远。维勒的父亲在铁路上干活,可我从未见过他。

一阵耳语以后,奥托·维勒又回到座位上,一脸的不满和沮丧。老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只手拿着那个深蓝色的小本子,用搜寻的眼光看着大家。当目光落到我身上的时候,他径直朝我走来,拿起我的作业本瞧了瞧,随口就问:“你的作业做好了吗?”我说了声“是的,做完了”。这时,他示意我跟他走。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出乎我的预料,他推开门让我先走,并随手带上了门。

“你替我做件事,”边说边把蓝色的小本子递给我。“这是维勒的成绩单,你把它交给他的父母,并对他们说,我想知道,这成绩单上的签名是不是他父亲的。”

我从老师的背后又溜回教室,把本子塞进书包,拿起挂在木制衣帽架上的礼帽,赶紧上路。

在这索然无味的课堂上,老师突然想到让我外出办事,走进阳光明媚的室外,这真是件快事。我被这突如其来落到我头上的幸运之事陶醉了,还有什么希冀之事值得去想的呢!我踩在磨损了的松木台阶上,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楼梯。从一间教室里传来老师口授的声音,听起来单调乏味。我一个箭步跨出校门,走在砂岩石铺成的平坦的路面上,全心被惬意的清晨所拥抱,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和喜悦。看来,这美丽的早晨已经度过同样那漫长且又无聊、空荡的时光了。眼下时刻的确不一样,让人感觉不到空荡、荒寂和紧张。相比之下教室里的生气都被紧张而又乏味的气氛吸得干干净净,单调乏味的课时竟是那么的漫长,永无止境。外面和风轻拂,天空一朵朵云块飞速移动,映照在市场那宽敞的石子路面上。一群群鸽子飞上飞下,吓得小狗汪汪地叫个不停。马棚里堆满了草,被拴在农家屋前的马正一个劲地在吃草。有的木匠忙着手中的活;有的把头伸出窗外,与邻居交头接耳。有家铁匠铺的橱窗里悬挂着一把粗糙的手枪,枪管是用蓝钢制成的。该枪价值两个半马克,几个礼拜以来它老是引起我的注意。集市广场上哈斯太太经营的那家水果店,门面虽小,但十分别致,很受人喜欢。耶尼斯先生开的小玩具店也是如此。紧挨着玩具店的是家铜匠铺,铜匠的老板胡须已白,但红光满面,正从敞开的窗户里伸出脑袋往外张望。铜匠锤打的那块放在炉子里的铁块火光熊熊,火星四溅,光彩夺目。老铜匠精力旺盛,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每个打他窗口下过的人,如果没和他招呼或者连个“哈啰”都没说,他是不会轻易放你走的。他也没放我过。“喂,放学了?”他问道。我告诉他我为老师办点事。他听了之后很善解人意地劝我,说:“哦,是吗?那么你不需要这么匆忙,上午还长着呢。”我听从他的建议,在老桥上多呆了一阵子。人靠在桥的栏杆边,眼睛看着静静的河水,几条小鲈鱼在不停地游动。它们的身子紧贴河床,好像睡着似的,在原处一动也不动,其实它们悄悄地舒展身子,不时互换地方。它们嘴朝下沿着河面在觅食,偶尔又恢复原样,此时可看到鱼背上半明半暗的条纹。河水流淌不止,拍击着河堤,发出沉重但柔和的声响。放眼看去,远处有个小岛,成群结队的鸭子顺着小岛方向游去,单一的戏水动作令人赏心悦目,像河水流过堤坝似的发出令人陶醉的响声,永无止境。人很容易沉浸在这美妙的催眠曲中,如同在夏天雨夜里,雨水落下发出的簌簌声,或者如同在冬天里,雪花轻柔地纷纷落下,昏昏欲睡。我伫立观赏,我侧耳倾听,平生还是第一次感受到那无限美好的永恒世界,忘了时光在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