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断的课时(第2/5页)

我们几个“希腊人”打从走在为争夺名誉的羊肠小道上以来,和班主任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可以说成了私交。他给我们上希腊语课。我们几个再也不坐在大班里,和大家一块上课。他们至少在人数上可以和老师抗衡,而我们属于少数派,力量单薄,在老师面前抛头露面。没多久,老师对我们几个人了如指掌,胜过其他同学。在既崇高但时常又给人恐惧的课堂上,老师给我们讲授最好的知识,如:怎样观察问题,遇事如何谨慎,如何对待功名和爱情,还讲到人的情绪、人的猜疑和人的敏感性等知识。我们肩负重任,是与老师共事的未来同伴,为数不多的智者和追求功名的人。老师的献身精神以及他对我们所寄予的重托,我们要比那些普普通通的人更心领神会。但是他对我们的要求也高,上课加倍专心,学习更加刻苦,学习兴趣有增无减。同时,我们还要更好地理解和体谅他。用他的话说,我们这些学习上的尖子不应成为平庸的人,在学习上乞求上帝只会跟着老师的指挥棒转,只求达到学校所规定的学习程度,而是在这陡峭的羊肠小道上使自己成为一个有抱负的、知恩图报的人,富有崇高的义务,认识到自己的优越地位。他所期望的学生是,自己能提出任务,时时能驾驭自己灼热的功名心和求知欲,怀着强烈的求知欲,吞吃和消化每个精神食粮,并在将来把这些知识转换成新的精神力量。今天,我不知道我们中间哪一个已经达到这理想的境界,但是我猜想得出,其他人的境况不见得比我的好,尽管在校时大家都怀有一定的功名心和优越感,觉得自己是优秀的宝贵的人才,并从这种自豪的心理中产生出一定的责任感;总而言之,我们才是十一二岁的人,同那些非文科专业的同学没有多大的两样,我们几个学希腊语的人在对下午是自由活动,还是增加一节希腊语课的选择问题上,没犹豫过,兴高采烈地选择了自由活动。一点不错,我们毫不犹豫地作出了这样的决定。然而,在我们小小的灵魂里还存在一些老师迫切而又不安地渴望和要求的东西。就我个人而言,与其他同学相比我不算聪明,从我的年纪来看也不那么成熟。人们仅用下午自由活动是天堂这一甜言蜜语一下子就把我引了过去,弃科赫先生的希腊语语法课和我们引以自豪的尊严于不顾。——不过,在我的禀性里偶尔也有着东方漫游者的习性,我不由自主地在为成为柏拉图式的学者和编年史家而准备。有时当我听到一个希腊语词,或者在老师怏怏不乐地修改过的本子上涂写希腊字母的时候,我感悟到来自精神之乡的某种魔力和产生出某种归属感。于是,我毫无保留,不附带任何欲念,诚心诚意地接受精神的呼唤和大师的指引。在我们的愚蠢之极的天才感觉中,在我们自以为是的高人一等的思想里,一旦我们身处孤境,害怕被抛入时常胆战心惊惧怕的小学生的队伍中去,此时,一束光环,一种被召唤的感觉,一个升华的气息油然而生。

当然此时此刻,在这单调乏味的晨课上,我早已完成了我的作业,正倾听窗外远处自由世界传来的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妙悦耳的声音:凌空展翅的鸽子翱翔时的噼啪噼啪声;雄鸡引颈高啼的喔喔声;车夫扬鞭催马的鞭击声。显然,坐在这个低矮的教室里无法集中思想。唯独老师那张疲惫而又忧虑的脸上,还带着气度不凡贵族似的神态,闪烁着精神的光芒。我暗暗地注视他,心情复杂,既有同情又有内疚。我随时做好准备,避开老师向我投来的目光。其实,我并没在多想,也未有任何企图,只是用眼睛看着他,想把这张并不漂亮但贵族气十足的脸同我的小人书中的人物形象联系起来。书中有一张六十开外的老脸,干瘪瘪的眼皮,稀疏的睫毛,一绺绺的头发垂下,贴在苍白但有棱有角的额头上。那张黄得发白的脸,骨瘦嶙峋,表情丰富的嘴唇吐字清晰,微笑时露出一种嘲讽的样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下巴显得很有力度。那副几十年来一直静静地放在书里无人问津的画像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只有当它被我召唤,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它的时刻才算到来,方显示出它的生气以及内含的现实性,就像我开始摆动眼睛和睫毛那一霎间,这张古老的画像在我面前出现了。我注视着讲台上的他,看着他那个痛苦不堪、不时流露出一闪而过的某种激情的沉思而又有教养的脸,我心中的那副画像已和他融为一体了。原先沉闷的教室已不再那么沉闷;原先乏味的课时已不再那么乏味。多少年过去了,老师已经命归黄泉,或许我是那年头就读中唯一的一个,随着先生的离去也会把他的形象忘个干净。当年一起念书的同学中,没有一个与我结为至交。我记忆中的一个同学,他早已不在人世。另一个在一九一四年的那场战争中丢了性命。第三个同学——他是我最喜欢的——是我们几个人中唯一达到我们共同追求的目标的人。他成了一个神职人员,做了牧师。我是后来才知道一些他生活中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的:他在干活时不忘休息,喜欢享受人生。在大学念书时,人称他是个“唯物主义分子”。从当上神职人员到乡下做牧师,他从未结过婚。由于他四处外出旅游被人指责,说他“玩忽职守”。还在年轻有为、身体条件不差的时候,他就提出退休,由于要求过分,与教会打了多年官司。从此开始受到无所事事的煎熬(小时候他对什么都很好奇)。为排除心中的无聊,他不是外出走走,就是习惯去法庭,坐在旁听席上,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最后,空虚、无聊与日俱增,不到六十岁一头栽进内卡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