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断的课时(第4/5页)

教堂的钟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想起那份差事我不由得惊慌起来,担心已过去了许多时辰。这时我才引起重视,要赶快去完成它。我不假思索地向火车站跑去。维勒那张苦恼的脸,他和老师低声说话的样子,他那双变了形的眼睛,他的后背,他像挨了打似的一步一趋回到座位上的样子,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

现在可以说,一个人有时候会有两个自我,两张面孔,两种表情,两副神态,它会发生在别人身上,也会发生在你自己的身上,这已不是鲜为人知的事了。要说在维勒身上有什么鲜为人知的地方,那就是维勒在勇气和胆怯、幸运与不幸方面有着明显的不同和变化:情绪好的时候,维勒脸上出现腮腺炎,裤袋里装满好吃的东西,和那些后排就座的同学不同。他们对学习漠不关心,只晓得学习没劲,对书本知识一窍不通。他们关心的只是水果、面包、生意经和赚钱以及成年人的事情。他们在这方面远胜过我们:想到这儿,我内心感到十分不安。

有一次,维勒三言两语说了一件事,弄得我很为难,甚至有点尴尬。那事发生在去小溪的路上。我们一群学生三三两两在走路。维勒把卷着的毛巾和游泳裤夹在胳膊里,从容地走到我的跟前,突然停下脚步,大脸对着我,说了这么一句话:“我父亲一天赚七个马克。”

直到今天,我还压根儿不知道他父亲一天赚多少钱,也不晓得七马克是多少。不过我心里在想,瞧他说话时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这数目肯定不小。但是用谁也听不懂的数字来炫耀自己,对这种说话的方式我不以为然,不管这话也许是真的。像把球打回去那样,于是我给了他一个回击,说我父亲每日有十二个马克到手。我承认这是谎话,凭空捏造,这样的回击说到底只不过是一种玩弄数字的手法。维勒沉思了一阵后,问道:“十二个马克?上帝呀!这收入可不差呀!”说这话时,从他的眼神和语气里可以看出他的不解和怀疑。但他没揭穿我的谎言,而是听过算数。他这么做,他倒成了赢家,胜我一筹,俨然是个大人:我得承认。他仿佛成了一个二十岁的大人正和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说话。可我俩还不都是十一岁的人吗?

是的,我又想起一件事。这事更使我吃惊,迷茫。他的做法很像大人,就事论事。有个铜匠师傅,他干活的地方离我祖父住的地方不远。一天,我从邻居那儿听到他寻了短见的消息,吓得我魂不附体。好多年来,小城未发生过这方面的事,至少在我们孩子的周围,一向平平安安。这事真难以想象。传说他自缢身亡,当然这说法不一,人们也不想对这大事和罕事过早下结论。这事搞得人心惶惶。这个可怜的人一下子成了街头巷尾妇人、使女、邮递员的谈话资料,形成了一个传言的圈子,我也被卷入其中。事后有一天在街上,维勒与我邂逅。我胆战心惊地朝铜匠师傅的屋子看了一眼。屋子静悄悄的,门窗尽闭。维勒问我知道不知道铜匠死了,还亲切自信地告诉我,说:“就因为他是铜匠,所以自缢的时候没用绳子,而是拿了一根铁丝,身边还带着钉子、榔头和钳子什么的,走到快要到深林的一个磨坊那儿,在两棵树上拴住铁丝,然后再把多余的铁丝一圈圈绕起来。等到一切办妥之后,他上吊自尽了。不是吗,铁丝套在脖子上,舌头从嘴里耷拉出来,看得真让人害怕。他自己也不愿这个样子。哦,他究竟干了些啥事?铁丝不仅套在脖子上,而且还扎进了下巴。后来舌头虽没耷拉出来,但他的脸却变了色,都发青了。”

正是这个维勒,知人谙世,对学习却很少操心,现在可好,显然问题严重了。成绩单上父亲的笔迹是不是真的,很值得怀疑。维勒回座位去的时候一副忧郁寡欢、失魂落魄的样子,人们在想,这个签名必有疑问,也许是假的。如果确实是奥托·维勒仿照其父的笔迹做的手脚的话,还有可能被指控。我尽情享受过一阵自由和喜悦之后,才重新清醒过来,恢复了思维,开始对同伴那种忧郁的变了形的目光有了理解,且预感到,这事会有不好的结局。是的,我开始希望这个幸运的宠儿不该是我:利用上课时间出来遛大街。微风下,一块块云在互相追逐,显得格外晴朗的上午的天空,清明透彻的外部世界和走进这世界中的我,都在发生变化。我兴趣索然,满脑子是维勒的形象,他的故事,全然是些令人心酸的悲哀的故事。即使说我对一切无知,同维勒一样还是个孩子,可我至少知道,而且从说给那些成熟的年轻人听的虔诚的道德说教中了解到,伪造签名是件最糟糕透顶的事,可以说是一种犯罪,是通往犯罪坐牢、送上断头台去的一个台阶。奥托,他毕竟是我的同学,是我喜欢的人呀!他顺从听话,对人友善,我不能把他与放荡不羁的人混为一谈,说他该上绞刑架。如果这事查出来证明签名是真的,而怀疑是无中生有的话,我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吗?但是,我不是看见了他那张可怜巴巴的脸吗?他不是表现出那种害怕,良心像受到谴责似的样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