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第2/16页)

保尔·阿布特莱克处身在林木和草地之间,躺在半荫的地下,手里捧着本纸张红白相间的书籍。他时而念书,时而抬起目光,注视着草丛上翩翩飞舞的灰色蛱蝶。他刚刚还站在那儿,念到弗列特约夫1在海上行驶,弗列特约夫是个情人,也是个神庙的穿窬,最后被家乡父老驱逐出境。他心头又反悔又恼恨,身子倚靠在舵边,从无情的大海上扯起风帆前进: 暴风巨浪折腾着这只快艇,苦恼的乡愁,煎熬着这个坚强的舵手。

草坪上蒸发出一股暖气,蟋蟀时高时低鸣叫不休,树林深处,鸟儿们在试弄舌簧,听来既深沉又甜蜜。呆在这由四溢的香气、悦耳的鸣声和明媚的阳光糅合在一起的纷乱的境界里,再眯起双目瞧着炎热的天空,或者侧耳偷听身后昏暗去处林木的喁喁低语,或者闭上眼睛,把身子挺得笔直,从四肢中来体验深切而暖和的舒服感,那真是美妙无比!但是,弗列特约夫却在大海上行驶,而明天又将有贵客临门,如果今日他还不能把这本书念完,这将和去年的秋天一样,只好把它撂在一旁了。当时,他也躺在这儿,这本弗列特约夫传说,他才开始拜读,恰恰有客人来访,他只好作罢。后来他把书搁在这儿,自己则回到城里上学去了,尽管那里读的荷马和塔西佗2,但他念念不忘的,却依旧是这本才开始拜读的书,特别是庙内发生的事故,牵涉到戒指和柱形雕像等事物。

他压低了声音,重新用功地念了起来,在他的头顶上拂过一阵和风,越过榆树之巅,群鸟开始歌唱,熠熠发光的蛱蝶,还有蚊子和蜜蜂不断来回飞行。等他把书念完,合上书本,霍地站起身来,草坪上早铺满了阴影,天际映着明亮的红霞,黄昏渐渐消失。一只疲倦的蜜蜂停落在他的袖口上,索性让他带着它而去。蟋蟀还在㘗㘗乱叫。保尔迈开大步走去,他穿过灌木树丛和梧桐小径,然后踩上了公路和静悄悄的屋前场地,径自回到家里。他长得多英俊,十六岁的青春,细长的个子充满活力,他低下了脑袋,双目镇静,浑身拥有一股北方英雄的气概,又善于思索。

他们进餐,一般是安排在消暑房内,就坐落在邸宅的最后面。它本来是个客厅,与花园只相隔着一道玻璃墙,它突出在邸宅的外面,犹如一扇小小的翅翼。这儿,如今是个花园,人们向来称它为“湖畔”,尽管这不是什么湖,只是一个狭长的小池塘而已,它处在不少花台、攀附着藤本植物的竹篱、小径以及各种果树之间。从厅里走向屋外,是几步台阶,两边全是夹竹桃和棕榈树,再说,这“湖畔”看去并不风光旖旎,只是拥有一派令人喜欢的乡土景色。

“明天要来好多客人,”父亲说道。“希望你能高兴,保尔。”

“是的,一定的。”

“不过,这不是你的心里话?是吗,我的孩子,这也没关系。对我们这么几个人来说,不错,这宅子和花园,已是够大的了,如此华丽的所在,没人不想来逗留一番!一个别墅和一个公园,爱快乐的人儿,可尽情地在里面到处走走,真是人越多越好。其次,你回来得也实在太晚了,汤已没啦。”

说罢,他又掉转身去,对着家庭教师。

“尊敬的先生,您从来没逛过这花园。我老是在想,您是醉心于田野生活的人。”

洪堡格先生听后皱起了眉头。

“您也许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既然是假期嘛,尽可能想作为我的私人时间来使用。”

“最尊敬的洪堡格先生!如果有朝一日,您誉满全球的话,我就嘱咐下人,把张餐桌安排到您的窗前去。我衷心希望,您今后能如愿以偿。”

家庭教师扮了个鬼脸。他很有点神经质。

“您对我的抱负未免有过高的估计,”他反唇相讥道。“有没有名气,这我倒完全不在乎。至于有关餐桌——”

“哦,请您不用担心,亲爱的先生!不过,您早就是被邀请的候选者了。保尔,你要把他作为榜样!”

姑母觉得,眼下正是为这位候选者解围的时候了。她深晓用那些有礼貌的客套话,来博取主人的欢心,但却又怕自己用不好。于是,她先向各人敬了酒,随即把话题岔开了去,这在她也掌握得很有分寸。

他们的话题,主要转移到大家翘首以待的客人身上。保尔压根儿没听他们在谈些什么。他只顾自己狼吞虎咽吃着,此外,却又一次想起,这位年轻的家庭教师,呆在两鬓苍苍的父亲身旁,看来还俨然是个长者,真行!

这时,在窗户和玻璃门的外面,花园、林木、池塘和天空,开始在改变它们的容貌,这分明是才降临的夜幕造成的。灌木树丛变作了漆黑的一片,它们簇拥在一起,形成起伏颠簸的黑色浪头,高高的乔木,华盖凌驾于远处连绵不断的小丘之上,它们却以白天从未见到过的,出人意外的漆黑形状,又以沉默的奔放热情,一直伸展到明净的天边。各种宜人的景色,渐渐失去了它们缤纷的色彩,却给人以沉稳的味道,坚固而结实地凝成了没有边际的巨大的色块。遥远的山岭,冲天而起,显得雄伟而又坚毅;一望无垠的平原却是灰不溜丢的,只有地面上显著隆起的地带才让人们察觉到世界的存在。窗前,白日的余辉仍在同照射在地面上的灯光作垂死的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