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五章(第3/5页)

“简直不像是他了,”她说,“他坐立不安,夜里偷偷地躲开我,跪在圣像前祷告,睡梦中说胡话,醒来就像疯了一样:昨天要喝汤的时候,他连手边的汤匙也找不到,你问他什么,他的回答总是牛头不对马嘴。他时不时往外跑。‘有事,’他说,‘我要去找律师;’还有,今天早上他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说:‘我要写一张要紧的状子。’嘿,我想,你连盘子旁边的汤匙也找不到,还能写什么状子呢?不过我从锁孔里偷偷地看了一下,他坐在那里写,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我想,什么状子是这样写的呢?说不定他是在心疼我们的小村子伊赫缅涅夫卡吧,看来我们的伊赫缅涅夫卡是要不回来了!我正在这样想呢,他突然从桌子旁跳起来,猛地把笔扔在桌子上,满面通红,目光灼灼,抓起帽子出来对我说:‘安娜·安德烈耶夫娜,我很快就回来。’他走了,我马上到了他的书桌跟前;那里放着他的大量诉讼文件,他碰也不准我碰。我求过他多少次:‘让我把文件挪一挪吧,我擦擦桌上的灰尘。’就是不行,又是叫喊,又是挥舞胳膊,到了彼得堡这里他变得非常烦躁,就爱嚷嚷。我在书桌上找了起来,他刚才写的是哪张纸呢?我确实知道他没有带走,他站起来时把它塞在别的文件下面了。瞧,伊万·彼得罗维奇,这是我找到的,你看看吧。”

于是她递给我一张信纸,有一半写满了字,不过涂改得很厉害,有些地方很难辨认。

可怜的老人!一看最初的几行就知道,他写的是什么,是写给谁的。这是给娜达莎,给他的爱女娜达莎的信。信的开端写得热情而亲切,他表示原谅她了,叫她回家。要把信的内容全都弄清楚是很困难的,信写得又没有条理,又很冲动,还经过无数次的涂改。有一点是看得出的,对女儿的挚爱促使他提起笔来,写了感人肺腑的最初几行,在写了这几行之后,他的感情很快就变了:老人开始斥责女儿,夸张地数落她忘恩负义,愤怒地提醒她是何等固执,责备她麻木不仁,也许一次也不曾想过,她的行为对父母造成了怎样的伤害。他威胁要惩罚、诅咒她的桀骜不驯,最后,他要求她立即乖乖地回家,这样,也只有这样,“在家庭中”过一段温顺规矩的新生活之后,我们也许会决定宽恕你,这是他信里的话。显然,在写了几行之后,他把自己最初的宽容看作是软弱,并引以为羞,最后,他由于自尊心受到伤害而深感痛苦,因而以愤怒和威胁结束了这封信。老太太站在我面前,双手交叉在胸前,担心地等待着,看我读完信会说些什么。

我把我的看法都直言不讳地告诉了她。就是:老头子没有娜达莎再也没法活了,可以肯定地说,必须很快地让他们和解,不过,一切都取决于事态的发展。这时我向她说明了我的猜想。首先,诉讼的不幸结果大概使他非常伤心和震惊,至于公爵胜诉使他的自尊心受了多大的伤害,这样结案多么强烈地激起了他的愤怒,那就更不用说了。在这样的时候,一个人不可能不寻求同情,于是更强烈地想念起他爱如掌上明珠的人。也许还有一点,他一定听说了(因为他一直在密切注意,对娜达莎的情况十分了解),阿辽沙很快就会抛弃她。他能够理解,她现在多么伤心,多么需要亲人的安慰。不过他还是不能释怀,认为自己受到了女儿的侮辱和伤害。他大概有一个想法,认为她终究不会首先来迁就他,也许还认为她根本不会想到他们,没有和解的愿望。在我看来,这就是他的想法,因此他才没有把信写完,也许因此而更强烈地感到受了屈辱,谁知道呢,和解也许还要经过漫长的等待……

老太太一边听我说,一边流泪。最后我告诉她,我必须马上到娜达莎那里去,已经太迟了,这时她猛地想起,对我说,她把主要的事情忘记了。她把信从文件下面抽出来的时候,无意中打翻了墨水瓶。的确,信的一角有很大一块沾满了墨水,老太太非常担心,老头子看到墨水渍就会知道,他不在的时候有人翻了文件,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一定看过了他给娜达莎的信。她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要是他知道我们了解他的秘密,光是这一点就会使他感到羞惭懊丧而愤恨不已,并且出于自尊而固执地不肯宽恕女儿。

不过我仔细地想了想,劝老太太不必惊慌。他放下信站起来的时候十分激动,可能记不得那些细节了,现在也许会以为他自己把信弄脏了,却忘记了这回事。我这样平息了安娜·安德烈耶夫娜的担忧,接着我们就细心地把信放回原处。我临行前忽然想起要和她认真地商量一下涅莉的事。我觉得,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的孤女,她的母亲也是受到自己父亲的诅咒的,她讲起自己过去的遭遇以及母亲之死的悲惨故事,一定会感动老人,激发他宽大为怀,不咎既往的感情。他心里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已经酝酿成熟;对女儿的思念开始战胜他的骄傲和受伤的自尊心。只要推动一下,只要有个合适的机会就行了,而涅莉恰恰可以提供这样的一个机会。老太太非常注意地听了我的话,她的脸上焕发着希望和喜悦的神采。她马上就抱怨我为什么不早说?她开始迫不及待地询问涅莉的情况,最后郑重地表示,她要亲自请求老头子收养涅莉。她已经由衷地喜爱涅莉了,怜惜她有病,问长问短,硬要我给她带一罐果酱,还亲自跑到贮藏室去拿了来;她要给我五个卢布,怕我没有钱支付医药费,我谢绝了,只是在知道涅莉需要衣裳和内衣,因而她还可以在这方面帮助她之后,她才勉强安心了,感到安慰,于是翻箱倒柜,把自己所有的衣裳都翻了出来,从中挑选一些可以送给“孤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