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4/6页)

问:“想起你忘记了什么吗?”

病人脑子一闪,感觉真想起他忘记了什么。他只要能清楚说出忘记了的东西,他们就会松开此刻夹在他鼻子上的电线,他则可不再尝电池的味道,灯则会被关掉,他则能,哦,睡上一觉。他低声哭了。眼泪滴入淼淼“忘记之海”。咸咸泪滴虽微不足道,海水却因其发生了变化。水面分开,往事像块黑曜石石碑自海底缓缓升起。它原是掩埋在海底的死去之物,他竟不知它的存在。如今,它复活了。石碑上刻有各种亦图亦字的符号:三只晦涩费解的老鼠图形,一连串矩状图形,波浪状曲线,散布的日文汉字……以及一台电影放映机。他记起来了,之前忘记的事情不就发生在被叫作电影放映室的屋里吗?

问:“谁叫它电影放映室?”

答:“警察。”

问:“为什么叫它电影放映室?”

答:“有外国人来时,它被当作电影放映室。”

问:“那么,什么时候没外国人来?”

答:“……”

问:“那么,什么时候没外国人来?”

答:“屋里有审讯的时候。”

问:“怎么审讯?”

答:“手段很多很多。”

问:“举一个例子?”

只举一个例子!可举的例子太多太多。电话电击法自不必说,此外,有坐飞机法,有水鼓法,有简直是天才发明的不留疤痕的针法、纸法、电扇法,有按摩法,有蜥蜴法,有灸法,有电鳗法。这些手段没写进手册,连克劳德也不知道它们的出处,他只知道,早在他从事审讯这个行当前,已有人使用这些手段。(“这么列举下去可没完没了。”酒仙少校说道,“他也吃够苦头了。”“不。”桑尼说道,“他现在直冒汗呐。嗯,我俩有好戏看了!”)

问:“谁在电影放映室?”

答:“三名警察。少校。克劳德。”

问:“还有谁在电影放映室?”

答:“我。”

问:“还有谁在电影放映室?”

答:“……”

问:“还有谁——”

答:“共党女特工。”

问:“她怎么了?”

嘴里曾含着化为纸浆的名单的共党女特工,他怎会忘记?她的那份警察名单上也有他的名字。被抓时,她正硬着喉咙要吞下嚼烂的名单。在电影放映室,他观察着她,断定虽然给敏名单的人是他,但她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过,她是敏的情报联络员,应该知道敏的真实身份。电影放映室很大,中央摆着一张桌子,桌面盖块黑色橡胶。她赤身裸体躺在桌上,四肢分别与四条桌腿给绳子连着,固定在桌面上。天花板上只亮一盏白炽灯。遮光帘布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灰色金属折叠椅东一把西一把靠在墙边。屋当头立有一台索尼电影放映机,正对放映机的墙上挂有一块幕布,幕布是审讯共党女特工时的背景。克劳德站在放映机旁观察审讯。酒仙少校原本主持审讯,但把此位禅让给三名警察,坐在一把折叠椅上,远远地看,不停淌汗,脸色怫然。

问:“你当时在哪?”

答:“跟克劳德在一起。”

问:“你做了什么?”

答:“我一旁看着。”

问:“你看见了什么?”

他们录下了病人的回答。病人压根想不起考试室里有台录音机,自然不知道已被录音。病人恢复正常后的一天,政委给他播放了这段录音。许多人听自己录音,不敢相信是自己的声音,这令他们不安。病人也不例外。他听自己录音,如听陌生人说话。这个声音说道:

“我什么都看见了。克劳德跟我说,这种审讯不堪入目,但我得看着。我问:‘真的非得这么做吗?’克劳德说:‘你和少校说,他负责。我只是顾问。’于是,我找了少校。少校说:‘我做不了主。一点主都做不了!将军要知道她怎么弄到这份名单,而且现在就要搞个水落石出。’‘可是,这么做不对。’我说道,‘难道你没看出来?没必要这么做。’少校坐在椅上,一声不吭。克劳德站在放映机旁,也一声不吭。‘让我单独跟她呆一会儿,就一会儿。’我跟三名警察说。礼仪场合,南越警察着白色制服,戴白色帽子,因此,美国人称其为白鼠。不过,这三名警察没一个像鼠,不过是三个普普通通南越男人:瘦小;因为常开敞篷吉普、骑电单车,皮肤晒得黝黑。他们穿的不是白色制服,而是执行任务时的制服:白色衬衣、淡蓝色裤子。没戴配套的淡蓝色帽子。‘让我单独跟她呆呆,就两三个小时。’我说道。三名警察中年纪最轻的哼哼道:‘他想第一个尝她的鲜呗。’我又恼又羞,脸涨得通红。年纪最长的说道:‘那个美国人没想管我们怎么干。你也别管。来,喝瓶可乐。’角落有台北极牌冰箱,储满了汽水。年纪最长的警察拿着一瓶已打开瓶盖的饮料,硬塞到我手里,接着,领我走到少校身边的椅子旁。我坐下。握着冰冷瓶子的手指冰得麻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