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你当然不可睡觉。革命者睡不着觉。他们担心梦见可怕往事,不敢入睡;他们忧虑这个世界的沉疴痼疾,时刻不敢合眼。”指挥官这么说道。我躺在垫子上,像一块置于显微镜下的标本玻片。随着咔嗒如快门发出的脆响,我意识到医生的实验获得了成功。我被一分为二:肉体仍在垫子上,元神似由一台无形陀螺仪从痛苦的肉体里分离出来,穿过明亮的天花板,浮在高空。从这个高度看分离的肉体与元神,委实有趣:下方是晃悠悠的肉体,如发出微光的蛋黄,其上是如黏黏蛋清的元神。我同时被如此一抑一扬,就是桑尼和酒仙少校也识不出这样的变化。他俩识得的仍是被抑的我,亦即一直没能合眼的躺在垫子上的我的肉体。这不,两人眼睛越过围着肉体的医生、指挥官与政委的肩,想看个究竟。医生、指挥官与政委不再穿实验室工装、戴不锈钢护目镜,而是换上了有红色军衔领章的黄色制服,屁股上的枪套插着手枪。地上是人与鬼魂,浮在空中的则是我的元神,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非世之所有的圣灵。我高高在上,超然世外,看到,指挥官跪了下来,手伸向已非完全人的我,食指慢慢近到我的眼球,轻轻按压它,让我可怜的肉体一阵抽搐。

我的肉体:“求求了,让我睡觉。”

指挥官:“我满意了你的检讨,你才可睡觉。”

我的肉体:“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呀!”

指挥官:“的确如此。”

我的肉体:“灯太亮了。要是您能——”

指挥官:“越南的遭遇,全世界看得清清楚楚,但大多数对此没任何作为,不止于此——竟还幸灾乐祸。你也如此。”

我的肉体:“我发出了声音,不是吗?没人倾听我,是我的错吗?”

指挥官:“不要找各种理由!我们不靠嘴巴抗议。我们愿成为烈士。医生、政委和我还活着,纯粹运气。你根本不愿牺牲自己解救我们的女特工,她却愿牺牲自己保护政委。”

我的肉体:“不,我——”

指挥官与政委与医生(异口同声):“承认吧!”

我看到自己无奈承认指挥官的指责。我还听到自己认识到后说,之所以受到惩戒或接受再教育,不是因为做过的事情,而是因为没做过的事情。我因为感到了羞耻,哭了,先是啜泣,接着大哭,哭得稀里哗啦。什么也没做,这是罪呀。我犯的就是这样的罪。一个人什么都不做,就要受惩。我就是这种人呀!我不只是啜泣,不只是大哭,更是悲嚎。情感如劲猛的龙卷风,将内心之窗冲击得抖个不停、噼啪欲裂。悲嚎不忍卒听,其状惨不忍睹。在场的,除了指挥官、政委以及浮在空中的我的元神,都移开目光,不想看我哭得一塌糊涂的惨样。

政委:“满意了吧?”

指挥官:“他倒是承认了无所作为。可是,布鲁族同志和表匠同志的事情该怎么办?”

政委:“他当时也没办法去解救那两位同志。至于我们的女特工,毕竟活了下来。”

指挥官:“我们解救她时,她可是连路都走不了了。”

政委:“或许她的肉体垮了,但她的精神没垮。”

医生:“那几个警察后来怎么样了?”

政委:“我抓到了他们。”

指挥官:“他们付出了代价。难道他不也该付出代价?”

政委:“该。不过,他杀了两个人,应该有功。”

指挥官:“杀了桑尼和酒仙少校?那两条可怜虫的命还抵不上我们女特工受的伤。”

政委:“你说得也对。可他父亲的命总抵得上吧?”

我父亲?怎么回事?就连桑尼和酒仙少校,正因为指挥官对他俩生死做出的刻薄愤愤不平呢,听到政委的话,也都竖起耳朵。

指挥官:“他对他的父亲做了什么?”

政委:“你自己问他。”

指挥官:“你!看着我!你对你父亲做过什么?”

我的肉体:“我什么也没做!”

指挥官与政委与医生(异口同声):“说出来!”

我看着躺在地上嘤嘤哭泣的蛋黄般的我,不知该笑还是该同情他、陪他哭。难道我忘了以前给敏的信里怎么说父亲的吗?我希望他死。

我的肉体:“写归写,我没有当真!”

政委:“你要诚实,不说违心话。”

我的肉体:“我没想要你杀了他呀!”

政委:“你当然要我杀了他!你以为随便给什么人写信?”

是呀,当时,我可是给一个革命者写信,他可是一个有权有势的委员会的委员,当时就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成为政委。我可是给一个政工干部写信,他掌握了政治整容术,能改造人的灵魂和思想。我可是给一个朋友写信,他对我有求必应。我可是给一个作家写信,他看重每个句子的力量,看重每个字的分量。我可是给一个兄弟写信,他比我自己都清楚我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