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5/6页)

“生活就是一次自杀性任务。”

“还挺有哲理嘛。”我说道,“可这改变不了你疯了的事实。”

他笑出声,是真笑。逃离西贡至今,鲜见他这样笑,我很诧异。接着,他开始了于他而言一次长篇大论的演说。我俩结识至今,如此演说是第二次。“什么叫疯,就是没理由活着却还活着。”他说道,“我如今活着为了什么?就为了住公寓?那不是家,是没有铁栅栏的牢房。我们所有人——我们所有人都关在没有铁栅栏的牢房里,再也不是男人。美国人当我们老婆孩子面操了我们两次。从那以后,我们再也不是男人。一开始,美国人说:‘我们会救你们黄皮肤越南人。照我们说的去做,照我们的方式打仗,用我们的钱,把你们女人给我们你们就自由了。’结果不是那样,对吧?操完我们又来救我们,不告诉我们,会割掉我们卵子,会割掉我们舌头。问题是,知道吗?我们要真是男人,根本不会让他们那么干。”

邦用词通常像狙击手击杀,但这通话像机关枪扫射。好半天,我才说话。“你没充分尊重这些兄弟过去的所作所为。”虽然他们是我敌人,但我理解他们的军人心,他们坚信自己勇敢战斗了。“你太苛求他们了。”

他又笑出声,这回,不是真笑。“我在苛求自己。不要用男人、军人字眼叫我。留在越南的兄弟们,我连里的兄弟们,才是男人,才是军人。他们死的死,坐牢的坐牢。但至少他们知道,他们是真正的男人。他们太男人了,其他男人就是有枪,也怕得要把他们关押起来。在这里,没谁害怕我们。我们只能吓唬老婆孩子,吓唬自己。我了解这帮家伙。我卖酒给他们,听了不少他们的事情。他们干完活回到家里,不但骂有时甚至打老婆孩子,就想显得是男人。他们才不是。真正的男人保护老婆孩子。真正的男人为了老婆孩子、国家和兄弟,连命都可以不要。他不会看着他们死去,自己还活在世上。可我却恰之相反。”

“不要多想,你是撤退。”我扳着他肩,说道。他抖掉我手。我从没听过他这么不加掩饰地倾吐痛苦,想安慰他,但他毫不领情。这很伤我心。“你当时是得救家人。但是,没救得了他们,不等于你不是个真男人、真军人。你仍然是真正的军人,所以,要像真正的军人一样思考问题。是执行这次没命回来的自杀式任务强,还是参加下波成功希望更大的行动强?”

他将烟蒂啐到地上,用靴子碾碎,拢起小撮土掩上。“他们大多数就这么说。这帮家伙是失败者,失败者总有各种借口。他们穿着军装,说着硬话,装得倒像军人,可有几个打算回国战斗?将军招募赴泰国的志愿者,只有三个人报名。其他人拿老婆孩子做挡箭牌,这些老婆孩子没少挨打。为什么?就因为他们的老婆孩子没能做挡箭牌。给懦夫第二次机会,他照旧逃跑。他们中大多数就是这样的懦夫,光说大话。”

“你谁都不信,简直是个混蛋!”我吼道,“那么,你为了什么去死?”

“我为了什么去死?”他反吼道,“我去死,就因为我现在活在的这个世界没任何值得我去死的东西!大凡有值得去死的东西,就有理由活下去。”

这一回,他说得我哑口无言。他说得对。这话用在先遣队的几个英雄也可能是几个没脑子的人身上,尤其正确。不管他们是什么,如今有了就算不是可以为之死也是可以为之活的东西。他们早盼着脱丧服似的从蝼蚁般的平民生活中解脱出来,穿上合身的虎纹作训服,系上或黄或白或红的围巾。军装就像超级英雄的装束,穿上后会散发出迷人光彩。问题是,他们也有超级英雄有的缺点: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也是,假若没人知道你,你怎么能是超级英雄呢?

有关先遣队的传闻不胫而走。甚至在这次野地集中前,亦即桑尼表面认输实际赢我的那天晚上,他问起我这批神秘的男人。当时,我俩聊天,如前进的车轮停止了转动,没再继续下去。黑猫幸灾乐祸地看着我落败样子。我俩都没言语,不停地喝伏特加。终于,桑尼问起有关一支准备秘密进攻越南的秘密军队的传闻。我应道,压根没听说这事。他说道:“别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可是将军的人。”

“我要是他的人,”我驳道,“更有理由不告诉一个共产分子。”

“谁说我是共产分子?”

我故作惊讶。“你不是?”

“我要是的话,会告诉你吗?”

桑尼的话无意中道出了地下工作者的两难处境。我们不能像超级英雄,打扮得不男不女、招摇过市,只能遁入隐形披风里,在西贡如此,在美国亦如此。在西贡,我曾参加有其他地下工作者参加的秘密会议,在那些没被盯上的房子的霉臭的地下室里,坐的是装着从黑市上买来的美国造手雷的箱子;跟其他人一样,我头上套一个阴冷的棉质头套,仅露两只眼睛。烛光或油灯的光照着我们,彼此熟悉的只有对方化名、体型、音色和眼白。此刻,看着莫利女士侧身倚住桑尼的手臂,我的眼睛因为葡萄酒、伏特加酒、烟草的刺激,肯定不再有眼白,而变得血红。肺吸入了不少烟,已适应房里污浊空气。咖啡桌上,烟灰缸一如平常,屈辱地堆满了烟蒂和苦涩的烟灰。我将没抽完的烟卷像扔入一口井扔入葡萄酒瓶,烟卷落入瓶底残存的酒里,发出微弱的斥责“呲”响。“战争结束了。”莫利女士说道,“难道他们不知道这点吗?”我站起身,准备离开,走之前想说几句意味深长的话,要让莫利女士永生难忘我的睿智。“任何战争从不会死亡。”我说道,“它们只是睡着罢了。”